2008年7月20日 星期日

後記

後記

《倚天屠龍記》是“射雕”三部曲的第三部。這三部書的男主角性格完全不同。郭靖誠朴質實,楊過深情狂放,張無忌的個性卻比較復雜,也是比較軟弱。 他較少英雄氣概,個性中固然頗有優點,缺點也很多,或許,和我們普通人更加相似些。楊過是絕對主動性的。郭靖在大關節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黃蓉來推動一 下。張無忌的一生卻總是受到別人的影響,被環境所支配,無法解脫束縛。在愛情上,楊過對小龍女至死靡他,視社會規范如無物﹔郭靖在黃蓉與華箏公主之間搖 擺,純粹是出于道德價值,在愛情上絕不猶疑。張無忌卻始終拖泥帶水,對于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這四個姑娘,似乎他對趙敏愛得最深,最后對周芷若也這般 說了,但在他內心深處,到底愛哪一個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個性已寫成了這樣子,一切發展全得憑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 無法干預了。

像張無忌這樣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終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領袖。當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強做了,最后也必定失敗。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將結論 明確地擺在那里。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政敵的殘忍。第二個條件 是“決斷明快”。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欲。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周芷若和趙敏卻都有政治才能,因此這兩個姑娘雖然美麗,卻不可愛。我自己心中,最愛小昭。只 可惜不能讓她跟張無忌在一起,想起來常常有些惆悵。

所以這部書中的愛情故事是不大美麗的,雖然,現實性可能更加強些。張無忌不是好領袖,但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事實上,這部書情感的重點不在男女之間的愛 情,而是男子與男子間的情義,武當七俠兄弟般的感情,張三丰對張翠山、謝遜對張無忌父子般的摯愛。然而,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 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

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一九七七.三.

第四十回 不識張郎是張郎

第四十回 不識張郎是張郎

次晨張無忌一早起身,躍上高樹□望,見山下敵軍旌旗招展,人馬奔騰,營中號角聲此起彼落,顯是調兵遣將,十分忙碌。張無忌道:“敏妹!”趙敏應道:“嗯,怎么?”張無忌微遲疑,道:“沒甚么,我隨口叫你一聲。”他本想與趙敏商議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謀,定有妙策,但轉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隨于我,再要她定計去殺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強人所難。”是以話到口邊,又忍住了不說。趙敏鑒貌辨色,已知其意,嘆了口氣,說道:“無忌哥哥,你能體諒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說了。”

張無忌回入室中,跋徨無策,隨手取出趙敏昨晚取來的那兩束紙片,看了几頁“九陰真經”,又再翻閱“武穆遺書”,披覽了几章,無意中看到“兵困牛頭山”五個小字,心中一動,仔細看下去,卻是岳飛敘述當年如何為金兵大軍包圍、如何從間道脫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內外夾攻而大獲全勝,種種方略,記敘詳明。張無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書,靜靜思索,這少室山上的情勢,雖與岳飛當年被困牛頭山時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遺意,未始不能出奇制勝。他越想越是欽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縱奇才,如此險著,常人哪里想得到,又想 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點,高下巧拙,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繪畫圖形,雖覺行險,卻未始不能僥幸得逞,心想以寡敵眾,終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陣取勝。當下心意已決,來到大雄寶殿,請空聞方丈召集群雄。

片刻間各路英雄齊到殿中。張無忌居中一站,說道:“此刻韃子兵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會大舉攻山。咱們雖然昨日小勝,挫了韃子的銳氣,但韃子若是不顧性命的蜂擁而上,究屬難以抵擋。在下不才,蒙眾位英雄推舉,暫充主帥。今日敵愾同仇,請各位暫聽在下號令。”群雄齊道:“但有所命,自當凜遵,不敢有違。”張無忌道:“好!吳旗使聽令!” 銳金旗掌旗使吳勁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屬下聽令。”心想:“教主發令,第一個便差遣到我,實是我莫大榮幸。不論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艱危,務須舍命以赴。”張無忌說道:“命你率領本旗兄弟,執掌軍法,哪一位英雄好漢不遵號令,銳金旗長矛短斧齊往他身上招呼。縱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長輩,俱無例外。”吳勁草大聲道:“得令!”抽出了懷中一面小小白旗,捧在手中。吳勁草本人的武功聲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對他原不如何重視。但自那日廣場上五行旗大顯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這面白旗所到之處,跟著而來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百根標槍、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領通天,霎時之間也是成為一團肉醬,是以見他白旗展動,心中都是一凜。

原來張無忌翻閱《武穆遺書》,見第一章便說:“治軍之道,嚴令為先。”他知這些江湖豪士向來人人自負,各行其是, 個別武功雖強,聚在一起卻是烏合之眾,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從指揮,決不能與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銳金旗監令執法。

張無忌指著殿前的一堵照壁,說道:“眾位英雄,凡是輕功高強,能一躍而上此堵照壁的,請一獻身手。”群雄中登時有不少人臉現不滿之色,心道:“這是甚么當口,卻叫我們來干這無關緊要的縱高竄低?”有些前輩高手更覺他小覷了人,大是不愉。張松溪排眾而出,說道:“我能躍上。”躍上照壁,輕輕從另一面翻下,武當派梯云縱輕功名聞天下,以張松溪的能耐,要躍過這堵照壁可說不費吹灰之力,但他毫不賣弄,只老老實實的遵令躍過。

接著俞蓮舟、殷梨亭、楊逍、范遙、韋一笑、殷野王等高手一一遵行,只見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連三的躍過牆去,有的炫耀輕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諸般花式,躍到西百余人,余下便再無人試。這堵照壁著實不低,若非輕功了得,卻也不易一躍而上。群雄武功修為不同,往往擅于拳腳兵刃的,輕功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無不有自知之明,決不肯當眾自暴其短。張無忌見這四百余人之中,少林派僧眾占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門派,果然名不虛傳。單以輕功一項而論,好手便遠較別派為多。”于是傳令道:“俞二伯、張四伯、殷六叔,請你們三位帶同擅長輕功的眾位英雄,虛張聲勢,假裝寺中人眾盡數逃走,引得敵軍來追,一到后山,即便如此如此。”武當派俞張殷三俠齊聲接令。張無忌一一分派, 何者埋伏,何者斷后,何者攻堅,何者側擊,俱各詳細安排。楊逍等見他設計巧妙,而布陣迎敵,又如此井井有條,若有預謀,無不驚訝,卻不知他乃是襲用岳武穆遺法,只是因地形有異、部屬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張無忌分派已畢,最后說道:“空聞方丈、空智神僧兩位,請率同峨嵋派諸位,救護死傷。”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無人為首,張無忌自覺與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揮,因此請空聞、空智這兩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領,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號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并無異言。張無忌朗聲說道:“今日中原志士,齊心合力,共與韃子周旋。少林派執掌鐘鼓的諸位師父,便請擂鼓鳴鐘。”群雄轟然歡呼,抽刀拔劍,意氣昂揚。

烈火旗將寺中積儲的柴草都搬了出來,堆在寺前,發火燃燒,片刻間煙焰沖天而起。厚土旗在各處佛殿頂上鋪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澆油,點燃火頭,如此縱火,不致延燒殿身,從山下遠遠望將上來,卻見數百間寺院到處有熊熊大火冒上。山下元軍先聽得鐘鼓響動,已自戒備,待見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蠻子放火燒寺,定要逃走。” 俞蓮舟率領一百五十余名輕功卓越的好漢,從少室山的左側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軍已大聲鼓噪,列隊追來。群雄四散亂走,好教元軍羽箭無法叢集射發。第二批由張松溪率領,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領。每人背上各負一個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軍看來,果是棄寺逃命的 狼狽情狀,羽箭射中包袱,卻傷不到人。元軍于煙霧之中看不清人數多寡,當下分兵一萬追趕,余下一個萬人隊留在原地防變。

張無忌向楊逍道:“楊左使,韃子將軍頗能用兵,并不全軍追逐。這倒麻煩了。”楊逍道:“是,此事確實可憂。” 只聽得山下號角響起,元軍兩個千人隊分從左右攻上山來,山坡崎嶇,蒙古小馬卻馳騁如飛,長矛鐵甲,軍容甚盛。待元軍先鋒攻到半山亭邊,張無忌一揮手,烈火旗人眾從兩側搶開,伏在草中。待敵軍二千人馬又前進百余丈,辛然一聲呼哨,噴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發,都往馬匹身上燒去。群馬悲嘶驚叫,一大半滾下山去,登時大亂。

元軍軍紀嚴明,前隊雖敗,后隊毫不為動,號令之下,三個千人隊棄去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噴火焰,又燒死燒傷了數百人,余人仍是奮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揮動黑旗,毒水噴出,跟著厚土旗擲出毒砂,將元兵打得七零八落。雖有數百人攻上山峰,盡被銳金、巨木二旗殲滅。猛聽得山下擂鼓聲急,五個千人隊人眾豎起巨大盾牌,列成橫隊,如一道鐵牆般緩緩推前。這么一來,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無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擊,看來也只能撞開几個缺口,無濟于事。

空聞方丈眼見事急,說道:“張教主,請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氣。今日雖敗,日后更可卷土重來。” 正惶急間,忽聽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沖天而起,跟著殺聲四起。楊逍大喜,說道:“教主,咱們的援兵來啦!”從山頂下望,瞧不見山下情景,但煙塵騰空,人喧馬嘶,援軍 顯是來得甚眾。

張無忌高聲叫道:“援軍已到,大伙兒沖啊!”山上群雄各挺兵刃,沖殺下去。張無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殺官,后殺兵。”群雄紛紛吶喊:“先殺官,后殺兵!” 蒙古軍每十名士兵為一十人隊,由什長率領,其上為百人隊,千人隊,萬人隊,層層統屬,臨陣時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張無忌傳令專揀元軍官長殺戮,若是兩軍對壘,列陣攻戰,此法難行,但此刻元軍在山坡上散戰,元兵雖精,官長武功終究不及中原英俠,几名千夫長、百夫長登時被殺。一支蒙古精兵亂成了一團。

張無忌等沖到山腰,只見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個 “徐”字,北首旗上一個“常”字,知道是徐達與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時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說不得傳訊,獲悉教主被圍少室山,盡起部屬,星夜來援。其時豫南鄂北一帶,明教義軍與元軍混戰經年,雙方所占地域犬牙交錯,說來便來,甚是近便,不到兩日,便已趕到。徐達與常遇春所率教眾都是久經戰陣之士,兼之人數眾多,逼迫元軍西退。

另一路元軍萬人隊追趕假裝棄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率同數百名輕功卓越的好漢,邊斗邊退,逃入谷中。元軍萬夫長見山谷三邊均是峭壁,地勢凶險,但眼見敵人為數不多,谷中縱有埋伏,也盡能對付得了,于是揮軍緊追入谷。俞蓮舟等奔到懸崖之下,崖上早有數十條長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萬夫長眼見中計,急令退軍,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紛紛射來,巨木 旗將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便在此時,元軍第二路敗兵又到,見前無去路,便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張無忌和徐達先后趕到,均叫:“可惜!”若是事先聯絡妥善,將元軍第二個萬人隊一齊驅入谷中,便可一鼓而殲。張無忌既沒料到元軍只分兵一半追趕,又不知援軍會來得如此神速。畢竟指揮戰陣,非其所長,“武穆遺書” 上所傳戰法雖佳,但即學即用,終究難以盡會,若不是徐達、常遇春及時趕到,少林寺固然劫數難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個元軍萬人隊,也終于會給友軍救出。

當下徐達號令部隊搬土運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隊隊弓箭手攀到崖頂,居高臨下的向谷中發箭。元軍身處絕地,無力還手,唯有找尋山石隱身躲藏。不久常遇春率隊趕到,與張無忌會見,久別重逢,均是不勝之喜。常遇春大叫:“搬開土石,咱們沖進去將眾韃子殺個干淨。”徐達笑道:“谷中無水無米,不出七八日,韃子渴的渴死,餓的餓死,何勞你我兄弟動手?”常遇春笑道:“總是親手殺的干脆。”他年紀雖較徐達為長,但平時素服徐達智謀,又見張無忌附和徐達之言,當下也不再說。徐常二人久經戰陣,每一號令均妥善扼要。張無忌自知遠為不及,即請徐常二人指揮,搜殺潰散的元兵。這一晚少室山下歡聲雷動,明教義軍和各路英雄慶功祝捷。群雄連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齋,口中早已淡得難過,這時大酒大肉,開懷飽啖。

席間張無忌問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開藥方調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教主,你不必擔心,老常體 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飯。打起仗來,三日三夜不睡覺也不當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說不必服甚么藥。張無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語,諄諄勸他須當服藥保重。常遇春唯唯答應,心下卻大不以為然。徐達滿斟了一杯酒,奉給張無忌,說道:“恭賀教主,請盡此杯!”張無忌接過飲了。徐達說道:“屬下平日欽佩教主肝膽照人,武功絕倫,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實是本教之福,蒼生之幸。”張無忌哈哈大笑,說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維我了。今日大勝,一來是徐常二位大哥來得神速,二來是靠了岳武穆的遺教。小弟實無半分功勞。”徐達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遺教?還盼教主明示。”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黃紙,正是原來藏于屠龍刀中的《武穆遺書》,翻到“兵困牛頭山”那一節,遞了過去。徐達雙手接過,細細讀了一遍,不禁又驚又佩,嘆道:“武穆用兵如神,實非后人所及。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間,率領中原豪杰,何愁不把韃子逐回漠北。”說著恭恭敬敬將遺書交回。張無忌卻不接過,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十六個字的真義,我今日方知。所謂 ‘武林至尊’,不在寶刀本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遺書。以此兵法臨敵,定能戰必勝,攻必克,最終自是‘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了。否則單憑一柄寶刀,又豈真能號令天下?徐大哥,這部兵書轉贈于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遺志,還我河山,直搗黃龍。”

徐達大吃一驚,忙道:“屬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 厚賜?”張無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辭。我為天下蒼生而授此兵書于你。”徐達捧著兵書,雙手顫抖。張無忌道:“武林傳言之中,尚有兩句言道:‘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倚天劍眼下斷為兩截,但日后終能接上。劍中所藏,乃是一部厲害之極的武功秘笈。我體會這几句話的真意,兵書是驅趕韃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權,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間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終有一位英雄手執倚天長劍,來取暴君首級。統領百萬雄兵之人縱然權傾天下,也未必便能當倚天劍之一擊。徐大哥,這番話請你記下了。” 徐達汗流浹背,不敢再辭,說道:“屬下謹遵教主令旨。” 將《武穆遺書》供在桌上,對著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又拜謝張無忌贈書之德。此后徐達果然用兵如神,連敗元軍,最后統兵北伐,直將蒙古人趕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業。自此中原英雄傾心歸附明教,張無忌號令到處,無不凜遵。明教數百年來一直為人所不齒,被目為妖魔淫邪,經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大變,竟成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漢子孫中興的大業。其后朱元璋雖起異心,迭施奸謀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國號不得不稱一個 “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禎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從明教而來。

群雄歡飲達旦,盡醉方休。到得午后,群雄紛紛向空聞、空智告辭。張無忌見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惻然,又見宋青書 躺在擔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靜慧說道: “我瞧瞧宋大哥的傷勢。”靜慧冷冷的道:“貓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 周顛便在左近,忍不住罵道:“我教主顧念你掌門人的舊日情分,才給這姓宋的治傷。其實這等欺師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殺之,你這惡尼姑羅唆甚么?”

靜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見周顛容貌丑陋,神色凶惡,只怕他蠻不講理,當真動起手來,不免要吃眼前虧,只得強忍怒氣,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門人世代相傳,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子。周掌門若非守身如玉的黃花閨女,焉能做本派掌門?哼,宋青書這種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門的名頭。李師侄、龍師侄,將這家伙送回給武當派去罷!”抬著宋青書的兩名峨嵋弟子齊聲答應,將擔架抬到俞蓮舟身前,放下便走。眾人都吃了一驚。俞蓮舟道:“甚……甚么?他不是你掌門人的丈夫么?” 靜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門人怎能將這種人瞧在眼中?她氣不過張無忌這小子變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騙得這小子來冒充甚么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門人又何必負此丑名?眼下她……她……” 張無忌枉一旁聽得呆了,忍不住上前問道:“你說宋夫人 ……她……她其實不是宋夫人?”靜慧轉過了頭,恨恨的道: “我不跟你說話。”

便在此時,躺在擔架上的宋青書身子動了一動,呻吟道: “殺了……殺了張無忌么?”靜慧冷笑道:“別做夢啦!死到臨頭,還想得挺美。” 殷梨亭見靜慧氣鼓鼓的,說話始終不得明白,低聲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貝錦儀問道:“貝師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貝錦儀當年與紀曉芙甚是交好,聽他問起,沉吟半晌,道: “靜慧師姊,殷六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說了,好不好?”靜慧道:“甚么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說,是外人更加要說。咱們周掌門清清白白,跟這姓宋的奸徒沒半絲瓜葛。你們親眼得見掌門人臂上的守宮砂。此事須得讓普天下武林同道眾所周知,免得壞了我峨嵋派百年來的規矩……”

殷梨亭心想:“這靜慧師太腦筋不大清楚,說話有點兒顛三倒四。”向貝錦儀道:“貝師妹,既是如此,便盼詳示。我這宋師侄如何投身貴派,與貴派掌門人到底有何干系,小兄日后得須向家師稟告。此事關涉貴我兩派,總要不傷了雙方和氣才好。” 貝錦儀嘆了口氣,道:“以這位宋少俠人品武功,本來是武林中少見的人物,只是一念情痴,墮入了業障。我掌門人似乎答允過他,待得殺了張無忌,洗雪棄婚之辱,便即下嫁于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門人討教奇妙武功。前日英雄大會之上,掌門人突然聲稱自己是‘宋夫人’,說是這宋少俠的妻子,當時本派弟子人人十分驚異。當日掌門人威震群雄,懾服各派……”

周顛插嘴道:“是我們教主故意相讓的,有甚么大氣好吹!” 貝錦儀不去理他,續道:“本派弟子雖都十分高興,但到得晚間,眾人還是問她‘宋夫人’這三字的由來。掌門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伙兒都來瞧瞧!’咱們人人親眼見到,她 臂上一粒守宮砂殷紅如昔,果然是位知禮守身的處子。掌門人說道:‘我自稱宋夫人,乃一時權宜之計。只是要氣氣張無忌那個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時便能乘機勝他。這小子武功卓越,我確是及不上他。為了本派的聲名,我自己的聲名何足道哉?’”

她這番話朗然說來,有意要讓旁邊許多人都聽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傳授守身如玉的處女。每個女弟子拜師之時,師父均在咱們臂上點下守宮砂。每年逢到郭祖師誕辰,先師均要檢視,當年紀師姊…… 就是這樣……”她說到這里,含糊其詞,不再說了。殷梨亭等卻均已了然,知道貝錦儀本想說當年紀曉芙為楊逍所誘失身,守宮砂消失,這才給滅絕師太發覺。殷梨亭與楊不悔婚后夫妻情愛甚篤,可是此時想起紀曉芙來,心下不禁憮然,忍不住向楊逍瞥了一眼,只見他熱淚盈眶,轉過了頭去。

貝錦儀道:“殷六俠,我掌門人存心要氣一氣明教張教主,偏巧這位宋少俠又對我掌門人痴纏不休,以致中間生出許多事來。只盼宋少俠身子復原,殷六俠再向張真人和宋大俠美言几句,以免貴我兩派之間生下嫌隙。” 殷梨亭點頭道:“自當如此。我這師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實是敝派門戶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干淨。”他心腸本軟,但想到宋青書害死莫聲谷的罪行,實是痛恨無比。正說話間,忽聽得遠遠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聲音,呼聲突兀駭懼,顯是遇上了甚么凶險無比的變 故。

眾人突然之間,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后左右都站滿了人,然而這一聲驚呼,卻如斗然有惡鬼出現一般。眾人不約而同的轉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張無忌、靜慧、貝錦儀等都快步迎上。 張無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厲害敵人,發足急奔,几個起落,已穿過樹林,只見一個青影狂奔而來,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將上去,問道:“芷若,怎么啦?”周芷若臉色恐怖之極,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縱身扑入張無忌懷中,兀自瑟瑟發抖。張無忌見她嚇得失魂落魄,當下輕拍她肩膀,安慰道: “別怕,別怕!不會有鬼的。你瞧見了甚么?”只見她上衣已被荊棘扯得稀爛,臉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只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條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點,如珊瑚,如紅玉,正是處女的守宮砂。

張無忌精通醫藥,知道處子臂上點了這守宮砂后,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終身不退。他先前聽了靜慧和貝錦儀的言語,尚自將信將疑,此刻親眼得見,更無半分懷疑,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嫁宋青書為室云云,果然全無其事。她為甚么要騙我?為甚么存心氣我?難道當真是為了那‘當世武功第一’的名號?還是想試試我心中對她是否尚有情意?”轉念又想:“張無忌啊張無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處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但見周芷若實在怕得厲害,不忍便推開她。 周芷若伏在張無忌懷中,感到他胸膛上壯實的肌肉,聞到他身上男性的氣息,漸漸鎮定,說道:“無忌哥哥,是你么?” 張無忌道:“是我!你見到了甚么?干么怕成這樣?” 周芷若突然又驚惶起來,哇的一聲,熱淚迸流,靠在他肩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

這時楊逍、韋一笑、靜慧、殷梨亭等眾人均已趕到,突然看到這等情景,相互使個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武當派、峨嵋群俠心中,均盼周芷若與張無忌言歸于好,結為夫婦。各人于趙敏的昔日怨仇固難釋然,又總覺趙敏是蒙古貴女,張無忌若娶她為妻,只怕有礙興復大業。周芷若哭了一陣,忽道:“無忌哥哥,有人追來么?”張無忌道:“沒有!是誰追你?是玄冥二老么?”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沒人……不,不是人……沒甚么東西追來么?”張無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甚么看不清楚的。”他聲轉溫柔,說道:“芷若,你連日使力過度,實在累狠了,想必頭暈眼花,看錯了甚么。”周芷若道:“不會,決計不會的。我見了它三次,接連三次。”話聲顫抖,兀有余悸。張無忌道:“見到三次甚么?”

周芷若扶著他肩頭,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回頭望了一眼。望這一眼似是使了極大力氣,立即又轉眼向著張無忌,見到他溫柔關懷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軟倒在地,說道: “無忌哥哥,我……我都是騙你的,倚天劍和屠龍刀是我盜的 ……殷……殷姑娘是我殺……殺的,謝大俠是我下手點的穴道。我……我沒嫁宋青書。我心中實在……實在自始至終,便只有一個你。”

張無忌嘆道:“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 周芷若哭道:“你卻不知道我師父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跟我說了些甚么。她將屠龍刀與倚大劍中的秘密說與我知曉,要我立誓盜到寶刀寶劍,光大峨嵋一派。要我立下毒誓,假意與你相好,卻不許我對你真的動情……” 張無忌輕撫她手臂,想起當年親眼見到滅絕師太發掌擊斃紀曉芙,見她在大漠中立誓殲滅明教,又見她手持倚天劍亂殺銳金旗旗下教眾,直至后來大都萬安寺塔下,她寧可身死,也不愿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見她對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缽,受她遺命,種種陰狠毒辣的行徑,自必均是出于師父所囑。他本性原是極易原諒旁人的過失,向來不善記仇,又想到她幼時漢水舟中喂飯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頂上惡斗何太沖夫婦及華山派高矮二老,若不是她從旁指點,說不定自己當時便已死于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為雖然陰毒狡猾,但實是出于對自己的深情,這時她楚楚嬌弱,伏在自己懷中,不禁頓生憐惜之心,柔聲道:“芷若,你到底見到了甚么,竟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躍起,說道:“我不說。是那冤魂纏上了我,我自己作惡多端,原是當有此報。我今日一切跟你說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長……”說著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張無忌茫無頭緒,心想:“甚么冤魂纏上了她?難道是丐幫幫眾復仇,裝神弄鬼的來嚇她么?”慢慢在后跟去。只見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貝錦儀取過一件外衣給她披上。周芷若低聲吩咐甚么,群弟子一齊躬身。 這時山下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聞、空智二人忙著送別。楊逍、范遙等人都聚到張無忌身旁。張無忌道:“咱們也好走了。”

只見周芷若走到空聞跟前,低聲跟他說了几句話,空聞臉色大變,怔了一怔,隨即搖頭,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說了几句話,忽地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喃喃禱祝甚么。空聞神色庄嚴,口誦佛號。周顛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張無忌道:“阻止甚么?”周顛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 她身入空門,你可糟了。”楊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出家,也只做尼姑,不會做和尚,哪有拜少林僧為師之理?”周顛用力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記,說道:“對,對!我一時胡涂了。那么周姑娘求空聞大師干甚么?一個少林派掌門,一個峨嵋派掌門,分庭抗禮,不用跪下啊。”

只見周芷若站起身來,臉上略有寬慰之色。張無忌嘆道: “別人的閑事,咱們不用多管了。”回頭說道:“敏妹,咱們該得走了。”哪知這一回頭,卻不見趙敏。這些日來,趙敏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離,張無忌微微一驚,問道:“趙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要芷若伏在我的懷中之時,給敏妹看到了,只道我舊情不斷,竟爾舍我而去?”忙打發人尋覓。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啟稟教主,屬下見趙姑娘下山去了!”張無忌好生難過:“敏妹不顧一切的隨我,經歷了多少患難,我豈可負她?”當即向楊逍道: “楊兄,此間事務,請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于是向空聞、空智告別,又別過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 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后會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并不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數滴珠淚,落入塵土。

張無忌展開輕功,向山下疾馳。山道上一列數里,都是從少林寺歸去的各路英雄,他不愿逐一招呼,從各人身旁一晃即過,卻始終不見趙敏的蹤跡。一口氣追出三十余里,天色將晚,道上人跡漸稀,忽想:“敏妹工于計謀,她既有心避開我,多半不從大路行走。否則以我腳程之快,早就趕上了。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后,她再背道而行?”一時心急如焚,顧不得飢渴,在群山叢中又兜了轉來,時時躍上樹巔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見歸鴉。

他直繞到少室山后,仍不見趙敏,心想:“不論如何,我對你此心不渝,縱然是天涯海角,終究也要找到你。”這么一想,心下便即坦然,見東北角山坳里兩株大槐樹并肩聳立,當下躍上樹去,找到一根橫伸的枝干,展身臥倒。勞累整日,多經變故,這一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夢寐間忽聽得數十丈外有輕輕的腳步之聲,當即驚覺。其時一輪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見山坡上一人飄行極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纖細,一搦瘦腰,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子。他大喜之下,一聲“敏妹”險些兒便叫出口來,但立即覺察不對,那女子身形比趙敏略高,輕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腳步輕靈勝于趙敏,飄忽處卻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這少女深宵獨行,不知為了何事?”本來此事與他毫不相干,更 不愿去窺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不禁想到:“說不定能從這少女身上找到敏妹。倘若她與敏妹全然無關,我悄悄走開便是了,原也無礙。還是別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為是。”于是扶著樹干,輕輕溜下。

他生怕被那少女發覺,不敢近躡,心想深宵跟蹤一個不相識的少女,難免有輕薄之嫌。只見她穿一身黑衣,正是往少林寺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無關,所圖謀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欲不利于少林,這件閑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傾聽,四下更無旁人,知那少女并無后援。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那少女始終沒回頭一次。張無忌覺得她背影隱隱有些眼熟,似乎從前曾經見過,心想:“是武青嬰姑娘么?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么?”又行數里,少林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轉過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腳步,在樹木山石間躲躲閃閃,顯是生怕給人發見蹤跡。

忽聽得清磬數聲,從少林寺大殿中傳出,跟著梵唱聲起,數百名僧人一齊誦經。張無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還在念經,且是這許多僧人,難道在做甚么大法事么?” 那少女行止更加閃縮,又前行數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聽得腳步聲輕響,那少女在草叢中伏下,跟著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禪杖,巡視過來。那少女待四僧走過,這才長身,縱身一躍,已到了殿外長窗之旁。這一縱躍飄如飛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輕功。張無忌見她雙手沒帶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來生事的模樣,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識,于是彎腰從她身后繞過,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時處境十分尷尬,若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覺,以他身分,竟 然深夜來寺窺探,對方縱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損顏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動,輕捷有如貓鼠。

這時殿中誦經聲又起,他湊眼窗縫看去,見大殿上數百名僧人排列整齊,一行行的坐在蒲團之上,各人身披黃袍,外罩大紅金線袈裟,有的手執法器,有的合十低誦,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這次英雄大會傷了不少人,元軍攻山,雙方陣亡更眾。寺中僧侶連夜為死者超度,愿他們往生極樂。”見空聞大師站在供桌前親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卻是個少女。張無忌一見,微微一驚,這少女正是周芷若。雖只見到她側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憂,心道:“是了。日間芷若在空聞大師面前跪倒,原來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懺悔自己所作所為,她爪下劍底,傷的無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見中間一塊靈牌之上寫的赫然是“女俠殷離之靈位”七字。張無忌一陣神傷,想起表妹身世之慘,對自己之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

鐘磬木魚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動,低聲禱祝。張無忌運起神功,凝神傾聽,依稀聽到:“殷姑娘……你在天之靈,好生安息……別來擾我……”他手扶牆壁,思潮起伏: “表妹命喪于她劍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內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腦海中突然隱隱涌起了當日在光明頂上聽到明教教眾所誦的几句歌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周芷若緩緩站起身來,微一側身,臉向東首,突然臉色大變,叫道:“你……你……你又來了!”聲音尖銳,壓住了 滿殿鐘磬之聲。張無忌順著她目光瞧去,只見長窗上糊的窗紙不知何時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張少女的臉來,滿臉都是一條條傷痕。張無忌嚇得身子發顫,忍不住一聲驚呼。

那少女臉上雖是傷痕斑斑,又無昔日的凹凸浮腫,卻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離!他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雙腳一時不聽使喚,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動。只見那張臉突然隱去,大殿中砰的一聲,周芷若往后摔倒。張無忌這時再也顧不得少林派生嫌,大聲叫道:“蛛兒,蛛兒,是你么?”卻無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飛身往來路追去,只見冷月斜懸,滿地樹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雖素來不信鬼神,但身當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發毛,站定了腳步,自聲自語:“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來是蛛兒。難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為她超度,特來領經么?難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陰魂不散?”

少林群僧聽得聲響,早有數人搶將出來察看,見到是張無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長僧人上前行禮,說道:“不知張教主夤夜降臨,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張無忌拱手道:“不敢!”閃身便進殿中,只見周芷若雙目緊閉,臉上無半點血色,兀自未醒。他搶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几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數過。周芷若悠悠醒轉,一見張無忌,縱體入懷,摟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張無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別害怕。眼前這許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來端庄穩重, 這時實是怕得狠了,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聽他這么說,臉上一紅,忙放開了他,站了起來,但兀自不住發抖,抓著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脫。

張無忌和空聞見過了禮,說起適才有人在外窺探之事。空聞和群僧都沒見到,但窗紙新裂,破孔俱在。周芷若道:“無忌哥……張教主,我見到的,確然是她。” 張無忌點了點頭。周芷若顫聲道:“你……你……見到的是誰?”張無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離。”周芷若低低一聲驚呼,又暈了過去。這一次張無忌拉著她手,是以她并沒摔倒,略一昏暈,便即醒轉。張無忌道:“我見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顫聲道:“她不是鬼?”張無忌道:“我一路跟著她到少林寺來。她行走如常,決非鬼魂。” 這几句話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內心,可實難以確定。周芷若問道:“你當真見她行走如常,確非鬼魂?” 張無忌回想一路跟隨那黑衣少女來到少林寺,又見她躲在長窗之外向殿中窺探,一舉一動,全是一個身懷武功的姑娘,毫無特異之態,向空聞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請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

空聞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實所難言。”張無忌道: “然則方丈何以虔誠行法,超度幽魂?”空聞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須超度。人死業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張無忌登時領悟,拱手道:“多謝指點。在下深夜滋擾,至為不安,萬望方丈恕罪。”空聞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數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于難,何必客氣。”

當下張無忌與群僧作別,向周芷若道:“咱們走罷!”周芷若臉有遲疑之色,不敢離開佛殿。張無忌也不便強勸,拱手道:“既是如此,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走出殿門。周芷若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叫道:“無忌哥哥,你還見我不見?我……和你一起去。”縱身奔到他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門。 二人離少林寺既遠,周芷若便靠到張無忌身邊,拉住了他手。張無忌知她害怕,握著她軟滑柔膩的手掌,身畔幽香陣陣,心中不能無感。

二人默不作聲的走了一陣,周芷若悠悠嘆了一口長氣,說道:“無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漢水之中相逢,得蒙張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后要受這么多苦楚,我當時便死在漢水之中,倒也干淨得多。” 張無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輕輕哼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周芷若聽著歌詞,握著他的手微微顫動。周芷若低聲道:“張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當山上,讓我歸入武當門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師對我何嘗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罰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實在……”

張無忌聽她說得真誠,頗為感動,知她確有許多難處,種種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滅絕師太的遺命而為,眼見她怕得厲害,對她憐惜之情又深了一層。

山道上晚風習習,送來陣陣花香,其時正當初夏,良夜露清,耳聽著一個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張無忌不能不怦然心動,何況當時在小島替她逼毒時曾有肌膚之親,過去她既于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約,不由得心中迷惘。周芷若道:“無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親,為甚么趙姑娘一叫你,你便隨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愛她么?”張無忌道:“我正要將這件事跟你說知。咱們坐下來說。” 說著指了指路旁的一塊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煩意亂,聽不下去,走一會靜靜心再說。”張無忌點點頭,任由她攜著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帶著他走向一條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說道:“好了,你跟我說罷。”走到一叢灌木前的一塊山石邊,兩人并肩坐下。張無忌于是將趙敏手中握著謝遜一束金發、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諸般事情一一說了。周芷若聽畢,半晌不語。張無忌道:“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這許多錯事,只怪我自己,還能怪你么?”張無忌輕撫她肩頭,柔聲道: “世間事陰差陽錯,原難逆料,你也不用太過傷心。” 周芷若仰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有句話問你,你須得真心答我,不能有絲毫隱瞞。”張無忌道:“好,我不會瞞你。”周芷若道:“我知道這世上曾有四個女子真心愛你。一個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個是趙姑娘,另一個是……她 ……”她心中要說“殷姑娘”,但始終不敢說出口來,頓了一頓,道:“倘若我們四個姑娘,這會兒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邊。你心中真正愛的是哪一個?”

張無忌心中一陣迷亂,道:“這個……嗯……這個……” 當日張無忌與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四人同時乘船出海之時,確是不止一次想起:“這四位姑娘個個對我情深愛重,我如何自處才好?不論我和哪一個成親,定會大傷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內心深處,我最愛的是哪一個呢?”他始終跋徨難決,便只得逃避,一時想:“韃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復。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盡想這些兒女私情作甚么?” 一時又想:“我身為明教教主,一言一動,與本教及武林興衰都有關連。我自信一生品行無虧,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恥笑,壞了本教的名聲。”過一時又想:“我媽媽臨終之時,一再囑咐于我,美麗的女子最會騙人,要我這一生千萬小心提防,媽媽的遺言豈可不謹放心頭?”

其實他多方辯解,不過是自欺而已,當真專心致志的愛了哪一個姑娘,未必便有礙光復大業,更未必會壞了明教的名聲,只是他覺得這個很好,那個也好,于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雖強,性格其實頗為優柔寡斷,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當不得已處,雅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寧可舍己從人。習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從小昭之請﹔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勢,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動之以情﹔與周芷若訂婚是奉謝遜之命﹔ 不與周芷若拜堂又是為趙敏所迫。當日金花婆婆與殷離若非以武力強脅,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鳥,他多半便就去了。有時他內心深處,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這四位姑娘終身一起□守,大家和和睦睦,豈不逍遙快樂?”其時乃是元末,不論文士商賈、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實是尋常之極,單只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來諸教眾節儉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張無忌生性謙和,深覺不論和哪一位姑娘 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澤,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對不起人,因此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逝,從來不敢多想,偶爾念及,往往便即自責:“為人須當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過卑鄙可恥么?”

后來小昭去了波斯,殷離逝世,又認定殷離是趙敏所害,那么順理成章,自是要與周芷若成婚。不料變生不測,大起波折,其后真相逐步揭露,周趙二女原來善惡顛倒,幸好自己并未與周芷若成婚,鑄成大錯。趙敏更公然與父兄決裂,則此事已不為難。萬不料趙敏突然不告而別,而周芷若又有此一問。周芷若見他沉吟不答,說道:“我問你的乃是虛幻之事。小昭當了波斯明教的處女教主,我又……又殺害了殷姑娘。四個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趙姑娘。我只是問你,倘若我們四人都好端端的在你身邊,你便如何?”

張無忌道:“芷若,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難決,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愛的是誰。”周芷若問道: “是誰?是……是趙姑娘么?” 張無忌道:“不錯。我今日尋她不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從此不能見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長。小昭離我而去,我自是十分傷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難過。你……你后來這樣,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瞞你,要是我這一生再不能見到趙姑娘,我是寧可死了的好。這樣的心意,我以前對旁人從未有過。”

他初時對殷離、周芷若、小昭、趙敏四女似是不分軒輊,但今日趙敏這一走,他才突然發覺,原來趙敏在他心中所占 位置,畢竟與其余三女不同。周芷若聽他這般說,輕聲道:“那日在大都,我見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會,便知你內心情愛之所系。只是我還痴心妄想,若是與你……與你成親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轉意,實在……實在……那是是萬萬不能的。” 張無忌歉然道:“芷若,我對你一向敬重,對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對小昭是意存憐惜,但對趙姑娘卻是……卻是銘心刻骨的相愛。”

周芷若喃喃道:“銘心刻骨的相愛,銘心刻骨的相愛。”頓了一頓,低聲道:“無忌哥哥……我對你可也是銘心刻骨的相愛。你……你竟然不知道么?” 張無忌大是感動,握著她手,柔聲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對我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報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對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沒對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么?我問你:倘若趙姑娘此番不別而行,你永遠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給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對你變心,你……你便如何?”

張無忌心中已難過了很久,聽她這么說,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我……我不知道!總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尋著她不可。” 周芷若嘆了口氣,道:“她不會對你變心的,你要尋著她,那也很容易。” 張無忌又驚又喜,站了起來,道:“她在哪里?芷若,你快說。” 周芷若一對妙目凝視著張無忌,見他臉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輕輕的道:“你對于我永遠不會這么關心。你要知道趙姑娘的所在,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則你永遠找她不到的了。” 張無忌道:“你要我答允甚么事?”

周芷若道:“這件事我現下還沒想起,日后想到了再跟你說。總之這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于明教及你自己的名聲無損,只是做起來未必容易。” 張無忌一呆,心想:“當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說甚么不違俠義之道,迄今為止,她只要我做過兩件事。那兩件事可真不易辦,怎么芷若也學起她的樣來?”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臨頭,可不能推委抵賴。” 張無忌沉吟道:“你說此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于明教及我自己的名聲無損?”周芷若道:“不錯!”張無忌道:“好,當真不違俠義之道,無損于光復大業,我便答允你了。”周芷若道:“咱們擊掌為誓。”伸出手掌,要與他互擊。張無忌情知跟她擊掌立誓之后,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極的枷鎖,這個周姑娘外表溫柔斯文,但心計之工,行事之辣,絲毫不在趙敏之下,一時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須答允我這件事,我教你頃刻之間,便見到你的心上人。”張無忌胸口一熱,再也不計其他,便和她擊掌三下。周芷若笑道:“你瞧這里是誰。”伸手撥開了身后的樹叢。只見一叢樹葉之后坐著一個少女,臉上似笑非笑,卻不是趙敏是誰?

張無忌驚喜交集,大叫一聲:“敏妹!” 忽聽得身后數丈之外,一個女子聲音“咦”的一聲,似乎突然見到趙敏現身,忍不住驚呼了出來。這一聲驚呼聲音甚輕,但張無忌已聽得清清楚楚。他一呆之下,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緩緩伸出手掌去拉趙敏的手,雙掌相接,只覺她手掌頗為僵直,登時省悟,只道她日間不別而行,到處找她不到,原來卻是被周芷若擒住了,點了她穴道,藏在這里,周芷若故意帶他到這里來說這一番話,自是句句要趙敏聽見。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傷心,隨口討好,對她說些情濃言語,甚至摟住她親熱一番,可又墮入了她計中,那時趙敏可當真非走不可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暗叫:“慚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順手一搭趙敏的脈搏,察覺氣血運行如常,并未受傷。

月光之下,只見她眉間眼角,笑意盈盈,說不盡的嬌媚可愛,想是他適才與周芷若這番對答,都教她一一聽在耳中。她雖然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聽到他背后吐露心曲,對自己竟是如此銘心刻骨的相愛,情意懇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周芷若彎下腰來,在張無忌耳邊低聲說了几句話,張無忌低聲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張無忌,你竟全然沒將我放在眼里,你仔細瞧瞧,趙姑娘中毒之后,還活得成么?” 張無忌驚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么?”俯身察看,剛翻開趙敏左邊的眼睛,只覺背心一麻,已被點中穴道。張無忌“啊喲”一聲,身子搖晃。周芷若出手如風,纖指運勁,又點了他左肩、腰脅、后心一共五處大穴。張無忌仰天便倒,只見青光一閃,周芷若拔出長劍,抵 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反正殷離的冤魂纏上了我。我終究是活不成了,咱們一起同歸于盡。”說著提起長劍,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

忽聽得身后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離并沒死!” 周芷若回過頭來,只見一個黑衣女子從草叢中疾奔而出,伸指戳來。周芷若斜身閃開,那女子回過頭來,月光側照,只見她臉容俏麗,淡淡的布著几條血痕。張無忌看得明白,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離,只是臉上浮腫盡褪,雖有縱橫血痕,卻不掩其美,依稀便是當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個清秀絕俗的小姑娘。

周芷若退后兩步,左掌護胸,右手中長劍的劍尖指住張無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劍先刺死了他。”殷離不敢再動,急道:“你……你做的惡事還不夠多么?” 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離道:“我自然是人。” 張無忌突然大叫一聲:“蛛兒!”一躍而起,抱住了殷離,叫道:“蛛兒……你……你想得我好苦!”這一下出其不意,殷離嚇得尖叫一聲,被張無忌圍住了雙臂,動彈不得。周芷若嘻嘻一笑,說道:“若非如此,你還是不肯出來。” 回身去解開了趙敏的穴道,替她推血過宮,按摩筋脈。趙敏被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拋在這里,心下好不惱怒,幸好后來聽到張無忌吐露心事,這才轉怒為喜。只是突然之間又多了一個殷離出來,卻更平添了無數心事,正是舊恨甫去,新愁轉生。

殷離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干甚么?趙姑娘、周姑娘都在 這兒,成甚么樣子?”趙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這兒,那就成樣子了?”張無忌道:“我見你死后還魂,歡喜無盡,表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樣的?” 殷離拉著他手臂,將他臉孔轉到月光下,凝視半晌,突然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張無忌痛叫:“啊喲!你干甚么?” 殷離道:“你這千刀萬剮的丑八怪!你……你將我活埋在土中,教我吃了多少苦頭。”說著在他胸口連捶三拳,砰砰有聲。張無忌不敢運九陽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這三拳,笑道:“蛛兒,我的的確確以為你已經……已經死了,累我傷心得痛哭了几場。你沒死,那好極啦,當真是老天爺有眼。”

殷離怒道:“老天爺有眼,你這丑八怪便沒眼。你連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臉腫得難看,沒等我斷氣,便將我埋在土中,你這沒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鬼!”她一連串的咒罵,神情語態,一如往昔。

張無忌笑嘻嘻的聽著,搔頭道:“你罵得是,罵得很是。當時我真胡涂,見到你滿臉鮮血,沒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是無救……”殷離跳將起來,伸手又去扭他右耳。張無忌嘻嘻一笑,閃身避開,作揖道:“好蛛兒,你饒了我罷!” 殷離道:“我才不饒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樣醒了過來,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塊。你既要活埋我,干么又在我身上堆了些樹枝石頭?為甚么不在我身上堆滿泥土,我透不過氣來,不就真的死了?”張無忌道:“謝天謝地,幸好我在你身上先堆了些樹枝石頭。”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離怒道:“這人壞透啦,我不許你看她。”張無忌道:“為甚么?”殷離道:“她是殺死我的凶手,你還理她作甚?”趙敏插口道: “你既沒死,她便不是殺你的凶手。”殷離道:“我已死過了一次,她就作過了一次凶手!”

張無忌勸道:“好蛛兒,你脫險歸來,我們都歡喜得緊。你安安靜靜的坐下來,跟我們說說這番死里逃生的經過。”殷離道:“甚么我們不我們的。我來問你,你說‘我們’這兩個字,到底哪几個人才是‘我們’?” 張無忌笑道:“這里只有四個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趙姑娘了。”殷離冷笑道:“哼!我沒死,你或許還有几分真心歡喜,可是周姑娘和趙姑娘呢?她們也都歡喜么?” 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傷害于你,事后不但深自痛悔,連夢魂之中也是不安,否則今日突然在樹林中見到你,也不會嚇成這個樣子了。此刻見你平安無恙,免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確是歡喜無限。”殷離側著頭想了片刻,點頭道:“那也有几分道理。我本想找你算帳,既是如此,那就罷了。”

周芷若雙膝跪倒,嗚咽道:“我……我當真太也對你不起。” 殷離向來性子執拗,但眼見周芷若服輸,心下登時軟了,忙扶起她,說道:“周姊姊,過去的事,誰也別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沒死。”拉著她手,并肩坐下。殷離掠了掠頭發,又道: “你在我臉上划了這几劍,也不是全無好處。我本來臉上浮腫,中劍后毒血流盡,浮腫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無已,不知說甚么好。張無忌道:“我和義父、芷若后來在島上住了很久。蛛兒,你從墓中出來后,怎會不見到我們?”

殷離怒道:“我是不愿見你。你和周姑娘這般卿卿我我,聽得我好不生氣。哼!‘我此后只有加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她學著張無忌的口氣說了這几句話后,又學著周芷若的口氣道:“要是我做錯甚么,你會打我、罵我、殺我么?我從小沒爹娘教導,難保不會一時胡涂。’” 她咳嗽一聲,又學著男子的嗓子說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就算你做錯了甚么,我是重話也不舍得責備你一句。’”手指西天明月,說道:“‘天上的明月,是咱倆証人。’”

原來當晚張無忌與周芷若定情時所說的言語,都讓殷離聽在耳中。這時她一一復述出來,只聽得周芷若滿臉通紅,張無忌忸怩不安。他向趙敏偷瞧一眼,她一張俏臉氣得慘白,于是伸手過去,握住了她手腕。趙敏手掌一翻,兩根長長的指甲刺入他手臂。張無忌吃痛,卻不敢叫出聲來,也不敢動。殷離伸手入懷,取出一根木條來,放在張無忌眼前,道: “你瞧清楚了,這是甚么?”張無忌一看,見木條上刻著一行字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張無忌謹立。”正是他當日在殷離墓前所豎立的。

殷離恨恨的道:“我從墓中爬了出來,見到這根木條,當時便胡涂了,怎么?是哪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來偷聽到你二人的說話,‘無忌哥哥’長, ‘無忌哥哥’短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張無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張無忌。你這沒良心的,騙得我好苦!”說著舉起木條,用力往張無忌頭上擊了下去,啪的一聲響,木條斷成數截,飛落四處。趙敏怒道:“怎么動不動便打人?”殷離哈哈一笑,說道: “我打了他,怎么樣?你心疼了是不是?”趙敏臉上一紅,道: “他是在讓你,你別不知好歹。”

殷離笑道:“我有甚么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會跟你爭這丑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喜歡一個人,那是蝴蝶谷中咬傷我手背的小張無忌。眼前這個丑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張無忌也好,我一點也不喜歡。”她轉過頭來,柔聲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許了給那個狠心的、凶惡的小張無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張無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張無忌,怎地…… 怎地……”

殷離神色溫柔的瞧著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變幻,終于搖搖頭,說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與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島之上,你對我仁至義盡。你是個好人。不過我對你說過,我的心早就給了那個張無忌啦。我要尋他去。我若是尋到了他,你說他還會打我、罵我、咬我嗎?”說著也不等張無忌回答,轉身緩緩走了開去。張無忌陡地領會,原來她真正所愛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張無忌,是她記憶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張無忌,那個打她咬她、倔強凶狠的張無忌,卻不是眼前這個真正的張無忌,不是這個長大了的、待人仁恕寬厚的張無忌。

他心中三分傷感、三分留戀、又有三分寬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離這一生,永遠會記著蝴蝶谷中那個一身狠勁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尋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說,她早已尋到了,因為那個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 周芷若嘆了口氣,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這么瘋瘋癲癲地。”張無忌卻想:“她確是有點兒瘋瘋癲癲,這是我害的。可是比之腦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

趙敏心中所思量的,卻是另一回事,殷離來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離既沒有死,謝遜也是好端端的平安無恙,倚天劍中所藏的武功、屠龍刀中所藏的兵書,連同那把刀,都已交給了張無忌,周芷若所犯的過錯,這時看來都沒甚么大不了的了。當然,宋青書為了她而害死了莫聲谷。然而這是宋青書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確是全不知情,也絕無唆使之意。張無忌曾與她有婚姻之約,他,可不是棄信絕義之人。周芷若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趙敏道:“到哪里去?”周芷若道:“我適才在少林寺時,見彭瑩玉和尚匆匆前來尋他,似乎明教中出了甚么要緊事。”張無忌一凜,心道: “我莫要為了兒女之情,誤了教中大事。”忙道:“咱們快去瞧瞧。”當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時便到了明教教眾宿營之所。楊逍、范遙、彭瑩玉等正命人到處找尋教主,見他回來,俱各欣慰,但見周趙二女和他同歸,又均詫異。張無忌見眾人神色沮喪,隱隱知道不妙,問道:“彭大師,你有事尋我么?” 彭瑩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趙敏的手,道:“咱們到那邊坐坐。”趙敏知她避嫌,不愿與聞明教教內的秘密,于是與她并肩齊出。

楊逍、范遙等更是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這兩位姑娘斗得何等厲害,此刻卻是親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調處的,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這門‘乾坤大挪移’功夫,當真令人好生佩服。”

彭瑩玉待周趙二女走出,說道:“啟稟教主,咱們在濠州打了一個大敗仗,韓山童韓兄殉難。”張無忌叫聲:“啊喲!” 極是痛惜。彭瑩玉又道:“眼下淮泗軍務,由朱元璋兄弟指揮。徐達、常遇春兩位兄弟得知訊息,已領兵馳去應援,韓林兒兄弟也同去了。事在緊急,不及等候教主將令。”張無忌道: “該當如此。”

正商議軍情間,殷野王匆匆進來,說道:“啟稟教主,丐幫中有人前來報知,陳友諒那□的下落已然查明。”張無忌道: “在哪里?”殷野王道:“這□竟混到了本教徐壽輝兄弟部下,聽說徐兄弟對他很是寵信。”張無忌沉吟道:“既是如此,咱們倒不便躁急行事。舅舅,煩你派人通知徐兄,陳友諒這□ 陰險狡猾,留在身畔大是禍胎,千萬不可跟他親近。”殷野王答應了,又道:“不如一刀殺了,干干淨淨。就讓我去辦罷!” 張無忌正沉吟間,忽有教眾送來徐壽輝的一封緊急文書。楊逍皺眉道:“糟糕,糟糕!竟被他占了先著。”張無忌拆開文書一看,原來是徐壽輝的一封長稟,說道陳友諒曾得罪教主,自知罪重,悔悟殊深,現下誠心投入本教,決意痛改前非,但求教主給予自新之路。張無忌遞給楊逍、殷野王等看了。

殷野王道:“徐兄弟受此人蠱惑,必有后患。”楊逍嘆道: “陳友諒這□極是陰險,但咱們這時若是將他殺了:不免示人以不廣,顯得咱們心記舊怨,無容人之量,勢必寒了天下英雄之心。”張無忌道:“楊左使之言不錯。彭大師,你與徐兄交好,請你便中勸導,小心提防于他,切不可讓兵馬大權落入他手中。”彭瑩玉答應了。

不料徐壽輝并未受勸,對陳友諒極是信任,終于命喪其手。后來陳友諒統率明教西路義軍,自稱漢王,與明教東路軍爭奪天下,直至鄱陽湖大戰,方始兵敗身死,數十年之間兵連禍結,令明教英雄豪杰遭受重大傷亡。當晚張無忌與楊逍、彭瑩玉等計議,分派人眾,赴各路義軍策應。待得計議已畢,已是深夜。次晨趙敏說道:“周姊姊昨晚已然離去,說不跟你辭別了。”張無忌惘然半晌,以和張三丰分別日久,甚是想念,當下帶同趙敏、宋青書,與俞蓮舟等齊上武當山去。

少室山與武當山相距不遠,不數日便到山上。張無忌隨同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內拜見張三丰,又見了宋遠橋及俞岱岩。宋遠橋聽說兒子在外,鐵青著臉,手執長劍,搶將出來。張無忌等均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一齊跟到了大殿。張三丰也隨著出來。

宋遠橋喝道:“忤逆不孝的畜生在哪里?”瞥眼見宋青書躺在軟床之中,頭上綁滿了白布,連眼睛也遮沒了,長劍挺出,劍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軟,竟是刺不下去。霎時之間,想起父子之情,同門之義,不由得百感交集,回過劍來,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張無忌急忙伸手,奪下了他手中長劍,勸道:“大師伯,萬萬不可。此事如何處理,該請太師父示下。” 張三丰嘆道:“我武當門下出此不肖子弟,遠橋,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這等逆子,有不如無!”右手揮出,啪的一聲響,擊在宋青書胸口。宋青書臟腑震裂,立時氣絕。 宋遠橋跪下哭道:“師父,弟子疏于管教,累得七弟命喪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對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張三丰伸手扶他起來,說道:“此事你確有罪愆,本派掌門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蓮舟接任。你專心精研太極拳法,掌門的俗務,不必再管了。”宋遠橋拜謝奉命。

俞蓮舟推辭不就,但張三丰堅不許辭,只得拜領。眾人見張三丰斃宋青書,革宋遠橋,門規嚴峻,心下無不凜然。張三丰問起英雄大會及義軍抗元之事,對張無忌溫勉有加。趙敏向張三丰跪下磕頭,謝過當日無禮之罪,張三丰哈哈一笑,全不介懷。俞岱岩終身殘廢、張翠山喪命,均與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關,但其時趙敏尚未出生,終究也怪不到她頭上。張三丰聽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隨張無忌,說道:“好,好!難得,難得!”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與張三丰等聚了數日,偕同趙敏前赴濠州。

一路上連得本教捷報,又聽得各地義軍蜂起,姑蘇有張士誠,台州有方國珍,雖非明教所屬,但均是抗元的友軍,張無忌心下甚喜,與趙敏連騎東行,眼見河山指日可復,只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樂業,也不枉了這几年來出死入生,多歷憂患。他不愿多所驚動,一路均未與明教義軍將領會面,只是暗中察看,但見義軍軍紀嚴明,不擾百姓,到處多頌揚朱元璋元帥、徐達大將軍之聲。

這一日來到濠州城外,朱元璋得訊,命湯和、鄧愈兩將率兵迎候,接入賓館。湯和稟道:“朱元帥與徐大將軍、常將軍正在商議緊急軍情,得知教主到來,不勝之喜。只以軍務羈身,未克親迎,還請教主恕過不恭之罪。”張無忌笑道: “咱們自己兄弟,管這些迎送虛文作甚?自是軍情要緊。” 當晚賓館中大張筵席,湯和、鄧愈二將作陪。酒過三巡,朱元璋帶同大將花云,匆匆趕到,在席前拜伏在地。張無忌急忙扶起。朱元璋親自斟酒,恭恭敬敬的向張無忌敬了三杯,張無忌一飲而盡。朱元璋又敬趙敏,趙敏便也飲了。席間說起各路軍情,朱元璋稟報攻城掠地的業績,言下頗有得色。張無忌大加稱贊。

正說話間,大將廖永忠大踏步走進廳來,拜見教主后,在朱元璋耳邊低聲道:“已擒住了!”朱元璋道:“甚好!”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大聲叫道:“冤枉啊!冤枉!”張無忌聽得呼冤之聲正是韓林兒,奇道:“那是韓兄弟么?甚么事?”朱元璋道:“啟稟教主,韓林兒這□勾結韃子,圖謀里應外合,倒反本教。”張無忌驚道:“韓兄弟忠誠仁義,焉有此事?快帶他進來,待我親自問他……”一言未畢,突然頭暈,霎時間天昏地黑,不知人事。待得醒轉,只覺手腳上都已綁上了粗重的繩索,望出來黑漆一團,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幸好感到一個柔軟的身子靠在胸前,原來趙敏和他縛在一起,只是兀自未醒。一凝思間,已知朱元璋起了歹心,多半他料想明教日后成事,張無忌順理成章要做皇帝,是以在酒中下了極烈的迷藥,設計暗害。張無忌微一運氣,但覺胸腹間一無異狀,功力未失,心 下暗暗冷笑:“這些繩索想要綁住我,卻也沒這么容易,此刻敏妹未醒,不忙便走。待得天明,在諸教眾之前揭破他的奸謀。”當下靜靜養神。

過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有數人走進隔壁房中,說起話來,聽聲音是朱元璋、徐達、常遇春三人。只聽得朱元璋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証據確鑿,更無可疑,令人痛心之至。兩位兄弟,你們看怎么辦?”不等徐常二人答話,又道:“這人耳目眾多,軍中到處是他的心腹,咱們別提他名字。”只聽徐達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斬草除根,莫留后患。”朱元璋道:“但這小賊總是咱們首領,咱們可不能忘恩負義,這是基業,終究可說是他的。” 常遇春道:“大哥若是怕殺了他軍中有變,咱們不妨悄悄下手,免得于大哥名聲有累。”

朱元璋沉默片刻,說道:“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說,便這么辦罷。只是這小賊平素于本教教眾頗有恩德,兩位兄弟又跟他素來交好,這事可萬萬不能泄漏出去。唉,咱們今日要殺他,實是心中難受之極。”徐常二人都道:“為了復國大業,朋友私交,也不能顧了。”三人說著,便走出房去。張無忌倒抽一口涼氣,當下運起神功,崩開身上綁縛的繩索,抱著趙敏悄悄越牆而出。他靠在牆上,不禁百感交集: “朱元璋這□忘恩負義,那也罷了。徐常二位大哥與我何等交情,但為了一己富貴,竟也會叛我。他三人身系義軍重任,我若去几掌殺了,只怕義軍便要瓦解冰消。我張無忌原本不圖名位,徐大哥,常大哥,你們可把我忒也看得小了。”沉思半晌,帶同趙敏,悄然而去。

他到得城外,寫了一封信,將明教教主之位讓與楊逍,于濠州所遭,卻一字不提。 張無忌卻哪里知道,徐達與常遇春所說的“小賊”乃是指韓林兒而言,張無忌來到濠州之事,他二人全無知聞,一切皆是朱元璋暗中安排,要激得張無忌心灰意懶,自行引退。朱元璋一來憚忌張無忌神勇,二來他是本教教主,眾所敬服,要說殺他,究是不敢,縱然成事,倘若萬一泄漏,后果大是堪虞。他料張無忌素以復國大事為重,對徐常二人只是情若兄弟,只要這番話給他聽在耳中,定會悄然而去。果然一切皆如所料,張無忌武功當世無敵,說到機變計謀,與朱元璋可差得太遠,終于墮入這一代梟雄奸謀之中。張無忌雖然從來不想要做甚么皇帝,但此后每當想起徐常二人的寡恩少義,終身不免郁郁。

至于韓林兒勾結韃子,圖謀叛變云云,也皆出于誣陷。原來韓山童死后,軍中奉韓林兒為主,朱、徐、常等均成了他的下屬。朱元璋假造了韓林兒通敵的親筆書信,又以重利買通韓林兒的心腹向徐達、常遇春告密。徐常二人深信不疑,堅欲除卻。朱元璋反而假仁假義,一定不允,直至徐常二人說至再三,方勉強許可。他將張無忌與趙敏囚在鄰室,料得以他武功,要崩壞身上繩索自是舉手之勞,生怕他脫縛后前來尋仇,與徐常說了這番話后,立即躲起。張無忌一去,朱元璋便命廖永忠將韓林兒沉入河中浸死。這一箭雙雕之計,竟是不露破綻。后來楊逍雖繼任明教教主,但朱元璋羽翼已成,統兵百 萬之眾,楊逍又年老德薄,萬萬不能與他爭帝皇之位了。朱元璋登基之后,反下令嚴禁明教,將教中曾立大功的兄弟盡加殺戮。常遇春因病早死,徐達終于不免于難。

趙敏見張無忌寫完給楊逍的書信,手中毛筆尚未放下,神色間頗是不樂,便道:“無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我借屠龍刀,第二件是當日在濠州不得與周姊姊成禮,這兩件你已經做了。還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無忌吃了一驚,道:“你……你……你又有甚么古靈精怪的事要我做……”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給我畫一畫。這可不違反武林俠義之道罷?”張無忌提起筆來,笑道:“從今而后,我天天給你畫眉。”

忽聽得窗外有人格格輕笑,說道:“無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聲音。張無忌凝神寫信,竟不知她何時來到窗外。窗子緩緩推開,周芷若一張俏臉似笑非笑的現在燭光之下。張無忌驚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么了?”周芷若微笑道:“這時候我還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趙家妹子拜堂成親,只怕我便想到了。”

張無忌回頭向趙敏瞧了一眼,又回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時之間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憂,手一顫,一枝筆掉在桌上。

(全書完)

第三十九回 秘笈兵書此中藏

第三十九回 秘笈兵書此中藏

張無忌攜了謝遜之手,正要并肩走開。謝遜忽道:“且慢!” 指著少林僧眾中的一名老僧叫道:“成昆!你站出來,當著天下眾英雄之前,將諸般前因后果分說明白。” 群雄吃了一驚,只見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瑣,相貌與成昆截然不同。張無忌正待說:“他不是成昆。”只聽謝遜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聲音卻改不了。你一聲咳嗽,我便知你是誰。”那老僧獰笑道:“誰來聽你這瞎子胡說八道。” 他一開口說話,張無忌立時辨認了出來,那日光明頂上他身處布袋之中,曾聽成昆長篇大論的說話,對他語音記得清清楚楚,此刻成昆雖故意逼緊喉嚨,身形容貌更喬裝得十分巧妙,但語音終究難變。張無忌縱身躍出,截住了他后路,說道:“圓真大師,成昆前輩,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來面目示人?”

成昆喬裝改扮,潛伏在人叢之中,始終不露破綻,可是當那黃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際,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輕輕一聲咳嗽,謝遜雙眼盲后耳音特靈,對他又是記著銘心刻骨的血仇。就謝遜而言,這一聲咳嗽不啻是個晴天霹靂,立時便將他認了出來。成昆眼見事已敗露,長身大喝:“少林僧眾聽著:魔教擾 亂佛地,藐視本派,眾僧一齊動手,格殺勿論。”他手下黨羽紛紛答應,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動手。

空智只因師兄空聞方丈受本寺叛徒的挾制,忍氣已久,此刻聽圓真發令與明教動手,這一場混戰下來,本寺僧眾不知將受到多大的損傷,權衡輕重,終究闔寺僧眾的性命事大,當下喝道:“空聞方丈已落入這叛徒圓真手中,眾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 霎時之間,峰頂上亂成一團。

張無忌見周芷若委頓在地,臉上盡是沮喪失意之情,心下大是不忍,當即上前解開她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揮手,推開他手臂,徑自躍回峨嵋群弟子之間。只聽謝遜朗聲說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與我二人身上所起,種種恩怨糾纏,須當由我二人了結。師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殺。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來算個總帳。” 成昆見空智不顧一切的出聲號令,終究少林寺僧侶正派者遠為眾多,自己黨羽占不到合寺僧眾的一成,看來接掌少林方丈的圖謀終于也歸鏡花水月,心想:“謝遜作惡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將一切罪行盡數推在他頭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雙眼又盲,難道我還對付他不了?”于是說道: “謝遜,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漢,命喪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頭,來少林擾亂佛門福地,與天下英雄為敵。我深悔當年傳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門戶、整治你這欺師滅祖的逆徒不可。”說著大踏步走到謝遜面前。

謝遜高聲道:“四方英雄聽者,我謝遜的武功,原是這位 成昆師父所授,可是他遇奸我妻不遂,殺我父母妻兒,師尊雖親,總親不過親生的爹娘。我找他報仇,該是不該?” 四下里群雄轟然叫道:“該當報仇,該當報仇!” 成昆一言不發,呼的一掌,便向謝遜頭上劈去。謝遜頭一偏,讓過了頂門要害,啪的一響,這一掌打在他的肩頭。謝遜哼的一聲,并不還手,說道:“成昆,當年你傳我這招‘長虹經天’之際,說道若是擊中敵身,便當運混元一氣功傷敵,你為甚么不運功啊?是不是年紀老了,無功可運了?”原來成昆第一招只是虛招,沒料到對方竟不閃不躲,一擊而中。但他這一招上全沒用上勁力,是以謝遜并未受傷。成昆左手虛引,右手一掌拍出。謝遜斜身讓過,仍不還招。成昆雙腿連環踢出,啪啪兩響,謝遜脅下連中兩腿。這兩腿的勁力卻厲害無比,饒是謝遜體格粗壯,可也蒙受不起,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將出來。

張無忌急叫:“義父,還招啊!你怎能盡挨打不還手。”謝遜身子搖晃几下,苦笑道:“他是我師父,受他兩腿一掌,原也應該。”驀地里長嘯一聲,揮掌疾劈過去。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對我仇深似海,一上來就會拚命,早知他肯讓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殺手,以致失卻良機?”見謝遜這掌來得凌厲,當即左手斜引,卸開他的掌力,身子轉了半個圈子,已旋到他身后,欺他眼不見物,一掌無聲無息的從他背后按了過去。謝遜卻如親眼所見,反足踢出。成昆輕輕高躍,從半空中如魔隼般扑下來。他年逾古稀,身手之矯捷竟不輸少年。謝遜雙手上托,成昆下擊之勢被阻,又彈了上去,在半空中輕輕一個回旋,又扑擊下 來。

兩人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轉瞬間便拆了七八十招。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腳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諸般招數,他也無不了然于胸。事過數十年,二人內功修為俱各大進,拳腳的招朮卻仍是本門的解數。謝遜不必用眼,便知自己這一掌過去,對方將如何拆招,而跟著來的一招,多半是那几項變化中的一項。加上他年紀比成昆小了十余歲,氣血較壯,冰火島上奇寒酷熱的鍛練,于內力修為大有好處,因之一百余招中竟絲毫不落下風。

謝遜與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數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張無忌本來料他定要不顧性命的扑擊,與成昆斗個兩敗俱傷,哪知他一招一式全是沉穩異常,將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張無忌初時略覺詫異,又看了數十招,當即領悟,成昆武功之強几已不輸于渡厄、渡難等三僧,謝遜若是一上來便逞血氣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三百招以上。顯然謝遜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謹慎,生怕自己先毀在成昆手下,報不了父母妻兒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謝遜大喝一聲,呼的一拳擊出。崆峒派的關能叫道:“七傷拳!”只見謝遜左右雙拳連續擊出,威猛無儔,崆峒諸老相顧駭然,都不由得自愧不如。成昆連避三拳,待他又是一拳擊到時,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響,拳掌相交,謝遜須發俱張,威風凜凜的站著不動,成昆卻連退三步。旁觀群雄中許多人都喝起采來。謝遜與成昆結仇的經過 和原因,這時江湖上傳聞已遍。眾人雖惱謝遜出手太辣,濫傷無辜,但也覺他所遇極慘,成昆太也奸險,除了親友為他所傷的那些人之外,一大半倒是盼他得勝。

謝遜搶上三步,又是呼呼兩拳擊出,成昆還了兩掌,復退三步。張無忌暗叫:“不好!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陽功,那是他拜空見神僧為師之后學來的功夫,義父卻未得傳授。” 謝遜練那七傷拳時為求速成,當年便已暗受內傷,拳力中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關鍵所在,故示以弱,卻將少林九陽功使將出來。謝遜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陽功化解,其余三成卻反激回去。謝遜呼呼呼打出十二拳,成昆連退數十步,看來似是謝遜大占上風,依實內傷越受越重。張無忌焦急萬分,這是義父一生夢寐以求的復仇機緣,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數十拳,謝遜勢必嘔血身亡。

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圓真,我師兄當年傳你這少林九陽功,是教你用來害人的么?” 成昆冷笑道:“我恩師命喪七傷拳下,今日我是為恩師報仇雪恥。” 趙敏突然叫道:“空見神僧的九陽功,修為遠在你上,他為甚么不能抵擋七傷拳?空見大師是害在你這奸賊手里的。你騙得他老人家出頭化解冤孽,騙得他挨打不還手。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后站的是誰?滿臉的血,怒目指著你的背心,這不是空見神僧么?” 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這件虧心事后,不免內疚神明, 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正在此時,謝遜又是一拳擊到,成昆出掌擋格,身子微晃,竟沒后退,分心之下,真氣走得岔了,被這拳打得胸口氣血翻涌,當即展開輕身功夫,在謝遜身旁游走,過了一會方得氣息調勻。

趙敏叫道:“空見神僧,你緊緊釘住他,不錯,就是這樣,在他后頸中呵些冷風。你死在徒兒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兒手中,這叫做一報還一報,老天爺有眼,報應不爽。” 成昆給她叫得心中發毛,疑心生暗鬼,隱隱似覺后頸中果然有陣陣冷風吹襲,忙亂之際,一時想不到這峰頂上終年山風不絕,加之他二人縱躍來去的打斗,后心自然有風。趙敏見他微有遲疑,又叫:“啊喲!成昆,你回過頭來看看背后。你不敢回頭么?你瞧瞧地下的黑影,為甚么二人打斗,卻有三個黑影。” 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頭,果見兩個人影中多了個黑影,心中一窒,謝遜已一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還拳相擊,砰的一響,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搖晃,退后了一步。成昆這才看清,原來那黑影是斷折了的半截松樹的影子。

成昆久戰不勝,心中早便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兒,雙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著也是不服。我那幻陰指神功,那日偏又給張無忌這萬惡小賊的純陽內力破了,否則今日又怎會跟謝遜纏斗這么久?眼下情勢險惡,唯有盡速制住這逆徒,方能挾制明教,又可乘機挑動與他有仇之人。至不濟也能脫身自保。”心念一動,移步換形,悄沒聲息的向斷松處退了兩步。

謝遜連發三拳,搶上兩步,成昆又退兩步,想要引他絆倒在斷松之上。謝遜正待上前追擊,張無忌叫道:“義父,小心腳下。”謝遜一凜,向旁跨開,便這么稍一遲疑,成昆已找到空隙,一拳無聲無息的拍到,正印在謝遜胸口,掌力吐處,謝遜向后便倒。成昆提腳向他頭蓋□落。謝遜一個打滾,又站了起來,嘴角邊不住流出鮮血。成昆寂然不動,右掌緩緩伸出。謝遜與他相斗,全仗熟悉招數,輔以聽風辨形,此刻成昆這一掌出手不按常法,慢慢移到謝遜面門,突然拍落,打在他的肩頭。謝遜身子晃了几下,強力撐住。群雄中多人不服,紛紛叫嚷:“亮眼人打瞎子,使這等卑鄙手段!”

成昆不理,又緩緩伸掌拍出。謝遜凝神傾聽,感到敵掌襲來,立時舉手格開。張無忌見他滿頭黃發飛舞,嘴角邊沾滿鮮血,心下憤急,情知這般斗將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這當口自己若出手相助,縱然殺得成昆,義父也必憾恨終生。他抓住趙敏的手,急道:“快想個計較才好。”趙敏道:“你能偷發暗器,打瞎了老賊雙目么?”張無忌搖頭道:“義父寧死不肯讓我做這等事!” 只見成昆又是緩緩一掌拍出,趙敏叫道:“胸口!”謝遜右拳在胸口直擊而下,成昆這一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他連出几招慢掌,都給趙敏叫破,眼見此法難以奏功,當即將計就計,又出掌緩緩拍向謝遜右肩。趙敏叫道:“右肩!”成昆左肩微動,張無忌立明其意,大叫:“后心!”謝遜聽到趙 敏叫聲時,揮右臂擋格拍向右肩的一掌,豈知成昆先一掌卻是虛招,以趙敏的呼叫引開謝遜右臂,左掌乘虛而入,拍的一聲,重重擊在他后心。張無忌雖及時提醒,但成昆這一掌出招快極,謝遜待得聽到張無忌的叫聲,已然不及變招。眾人驚呼聲中,謝遜一大口鮮血噴出,盡數噴在成昆臉上。成昆“啊”的一聲,伸手去抹,謝遜滾倒在地,只聽到兩人齊聲大叫,突然之間,兩人都失了影蹤。

原來謝遜一摔倒,立即抱住了成昆雙腿,奮力急扯,兩人雙雙摔入了地牢之中。地牢中積水齊頸,一團漆黑,成昆登時也成了瞎子。他急速后躍,只盼遠離敵手,但地牢狹窄之極,一躍之下,后背重重撞上了石壁,想要縱身躍起,小腹上卻中了一招七傷拳,登時劇痛入心。成昆知道這一拳受傷不輕,若再上躍,勢必連續中拳,當即招數一變,以“小擒拿手”御敵。這“小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擊之用,講究應變奇速,眼雖不見,但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處碰到敵人身體,立時擒拿抓打、撕戳勾撞。謝遜大喝一聲,也以“小擒拿手”對付。

眾人只聽得地牢中呼喝連連,夾雜著拳掌與肉體相碰之聲,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水濺將上來,料想兩人均正全速相攻。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暗想此刻義父若遭凶險,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在勢又不能躍入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是冷汗。謝遜雙眼已盲了二十余年,聽聲辨形的功夫早練得爛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慣。積水飛濺之下,成昆陡然間便如瞎子 般亂打亂拿,雙方優劣之勢,立時逆轉。成昆心中驚懼,一時苦無善策,只有將兩條手臂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加快施展“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著,尋思:“拚著再受你一掌,說甚么也得到上面去打。”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是捏著一把冷汗,耳聽得成昆與謝遜吆喝之聲不絕從地底傳上來,兀自未分勝負。驀地里成昆一聲慘叫,跟著兩個人影從地牢中一齊躍上。日光之下,只見成昆和謝遜均是雙目流血,相對不動。原來激斗之中,驀地里謝遜雙掌一分,搶擊成昆脅下。成昆大喜,叫聲:“著!”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謝遜雙目。這招 “雙龍搶珠”招式原也尋常,只是挾在“小擒拿手”中使將出來,卻具極大威力,對方勢必側頭閃避,他左手迎頭橫掃,非擊中敵人太陽要穴不可。哪知謝遜不閃不避,也喝的一聲: “著!”也是一招“雙龍搶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雙目。成昆二指插中謝遜眼珠,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一閃:“糟糕!”跟著自己雙眼一痛,已被謝遜二指插中。二人所受的傷全無二致,但謝遜雙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過是皮肉受損,成昆卻變成了盲人。

謝遜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過?”呼的一拳擊去。成昆目不見物,無法閃避,這一招“七傷拳”正中胸口。謝遜左手跟著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數步,摔在斷松之上,口中鮮血狂噴。忽聽得渡厄說道:“因果報應,善哉,善哉!” 謝遜一呆,第三拳擊去,在中途凝力不發,說道:“我本當打你一十三拳七傷拳。但你武功全失,雙目已盲,從此成為廢人,再也不能在世間為惡。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張無忌等見他大獲全勝,都歡呼起來。謝遜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亂響。張無忌大驚,知他逆運內息,要散盡全身武功,忙道:“義父,使不得!”搶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陽神功制止。

謝遜猛地里躍起身來,伸手在自己胸口狠擊一拳,口中鮮血狂噴。張無忌忙伸手扶住,只覺他手勁衰弱已極,顯是功夫全失,再難復原了。謝遜指著成昆說道:“成昆,你殺我全家,我今日毀你雙目,廢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報。師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盡數毀了,還了給你。從此我和你無恩無怨,你永遠瞧不見我,我也永遠瞧不見你。” 成昆雙手按著眼睛,痛哼一聲,并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覷,哪想到這一場師徒相拚,竟會如此收場。謝遜朗聲道:“我謝遜作惡多端,原沒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中,有哪一位的親人師友曾為謝某所害,便請來取了謝某的性命去,無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后報復,免增你義父罪業。”張無忌含淚答應。群雄中雖有不少人與他怨仇極深,但見他報復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廢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毀了,若再上前刺他一劍,打他一拳,實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人叢中忽然走出一條漢子,說道:“謝遜,我父親雁翎飛天刀邱老英雄傷在你手下,我給先父報仇來啦!”說著走到他身前。謝遜黯然道:“不錯,令尊確是在下所害,便請邱兄動手。”那姓邱的漢子拔刀在手,走上兩步。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若不出手阻止,義父便命喪這漢 子刀下,但若將這漢子打發了,只怕反令義父有生之年更增煩惱,何況他雙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生人之樂,實在也難說得很。他身子發顫,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兩步。

謝遜喝道:“無忌,如你阻人報仇,對我是大大的不孝。我死之后,你到地牢中細細察看,便知一切。” 那姓邱漢子舉刀當胸,突然眼中垂下淚來,一口唾沫,吐到了謝遜臉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見我手刃一個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惱我不肖……”嗆 □一聲,單刀落地,掩面奔入人叢。跟著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走出,說道:“謝遜,我為我丈夫陰陽判官秦大鵬報仇來啦。”走到謝遜面門,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臉上,大哭走開。

張無忌見義父接連受辱,始終直立不動,心中痛如刀割。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輕,卻決計不能受辱,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實是最大的侮辱,謝遜卻安然忍受,可知他于過去所作罪業,當真痛悔到了極點。人叢中一個又一個的出來,有的打謝遜兩記耳光,有的踢他一腳,更有人破口痛罵,謝遜始終低頭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惡言相報。如此接連三十余人,一一將謝遜侮辱了一番。最后一名長須道人出來,稽首說道:“貧道太虛子,我兩位師兄命喪謝大俠拳底,貧道今日得見謝大俠風范,深自慚愧,貧道劍下也曾殺過無數黑白兩道的豪杰。我若找你報仇,旁人也可找我報仇。”說著拔出長劍,左手振指一彈,當的一聲,長劍斷 為兩截。他將斷劍投在地下,向謝遜行禮而去。

群雄竊竊私議,這太虛子江湖上其名不著,武功卻如此了得,更難得的是心胸寬廣,能夠自責,看來再沒人出來向謝遜為難了。不料群議未畢,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謝遜身前,說道:“殺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結了罷!”說著口一張,一口唾沫向謝遜額頭吐去。哪知這口唾沫勢夾勁風,中間竟挾著一枚棗核鋼釘。謝遜聽得風聲有異,微微苦笑,并不閃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遲了。” 驀地里黃影一閃,那黃衫女子陡地搶前,衣袖拂動,將棗核釘卷在袖中,喝道:“這位師太法名如何稱呼?”那女尼見突擊不中,微現驚惶之色,說道:“我叫靜照。”黃衫女子道:“嗯,靜照,靜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甚么名字?怎生為謝大俠所害?”靜照怒道:“這跟你有甚么相干?要你多管甚么閑事?”黃衫女子道:“謝大俠懺悔前罪,若有人為報父兄師友大仇,縱然將他千刀萬剮,謝大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預。但若有人心懷叵測,意圖混水摸魚,殺人滅口,那可人人管得。”

靜照道:“我和謝遜無怨無仇,何必要殺人滅……”底下這“口”字尚未說出,斗然間知道說錯了話,急忙停住,臉色慘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黃衫女子道:“不錯,你跟謝大俠無怨無仇,何故要殺人滅口?哼,峨嵋派靜字輩十二女尼之中,靜玄、靜虛、靜空、靜慧、靜迦、靜照,均是閨女出家,何來丈夫?” 靜照一言不發,掉頭便走。黃衫女子喝道:“這么容易便走了?”搶上兩步,伸掌往她肩頭抓去。靜照斜身卸肩,避開了她這一抓。黃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間,跟著飛腳踢中了她腿上環跳穴。靜照哼了一聲,摔倒在地。黃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這殺人滅口之計好毒啊。”

周芷若冷冷的道:“靜照師姊向謝遜報仇,說甚么殺人滅口?”左手一揮,說道:“這兒無數名門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別,甘愿跟旁門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著趕這淌混水,咱們走罷。”峨嵋派人眾一聲答應,都站了起來。兩名女弟子去扶過靜照,那黃衫女子卻也不加阻攔。周芷若率領同門,下峰去了。張無忌走到那黃衫女子跟前,長揖說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謝。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張無忌日夕心中感懷。” 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終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說著斂衽為禮,手一招,帶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飄然而去。

張無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請留步。”那黃衫女子竟不理會,自行下峰去了。丐幫的小幫主史紅石叫道:“楊姊姊,楊姊姊!” 只聽得峰腰間傳來那女子的聲音道:“丐幫大事,請張教主盡力周旋相助。”張無忌朗聲道:“無忌遵命。”那女子道: “多謝了!” 這“多謝了”三字遙遙送來,相距已遠,仍是清晰異常。 張無忌心下不由得一陣惆悵。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圓真,快吩咐放開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長兩短,你的罪業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 “事已至此,大家同歸于盡。此刻我便要放空聞和尚,也已來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這時還瞧不見火焰嗎?” 空智一呆,回頭向峰下瞧去,果見寺中黑煙和火舌冒起,驚道:“達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陣大亂,紛紛便要奔下山去。忽見達摩堂四周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齊向火焰中灌落,霎時間便將火頭壓了下去。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少林古剎免了一場浩劫。” 不久兩名僧人搶上峰來,稟報道:“啟稟師叔祖,圓真手下的叛逆縱火焚燒達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眾英雄仗義,已將烈火扑滅。” 空智走到張無忌身前,合十禮拜,說道:“少林千年古剎免遭火劫,全出張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侶粉身難報。”張無忌還禮遜謝,道:“此事份所當為,大師不必多禮。” 空智道:“空聞師兄被這叛徒囚于達摩院中,火勢雖滅,不知師兄安危如何。張教主與眾位英雄少待,老弟須得前去察看。” 成昆哈哈大笑,道:“空聞身上澆滿了牛油豬油,火頭一起,早已了帳。洪水旗救得了達摩院,須救不得老方丈。” 忽然峰腰傳來一人聲音,說道:“洪水旗救不得,還有厚土旗呢。”卻是范遙的聲音。他話聲甫畢,便和厚土旗掌旗使 顏垣奔上峰來,兩人攜扶著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聞。但見三人均是衣衫焦爛,須眉燒得稀稀落落,狼狽不堪。空智搶上去抱住空聞,叫道:“師兄,你身子安好?師弟無能,罪該萬死。”空聞微笑道:“全仗這位范施主和顏施主從地道中穿出來相救,否則你我焉有再見之日。”

空智駭然道:“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遙、顏垣深禮致謝,又道:“范施主,老僧先前無禮冒犯,尚請原宥。大都萬安寺之約,老僧是不敢去的了。”武林人士訂下比武的約會,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較技服輸可要丟臉萬倍。空智對范遙冒險相救師兄的大德感激無已,這才自甘毀約。兩人本來互相佩服,經此一事,更加傾心接納,從此成為至交好友。

原來成昆事先計划周詳,于英雄大會前夕出其不意的點中了空聞穴道,將他囚在達摩院中,院中放滿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脅迫空智事事須聽自己吩咐,否則立時縱火,焚死空聞。其后事與愿違,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敗涂地之余,便傳出號令,命心腹縱火,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后一著棋子。只盼群雄與僧眾忙于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亂將他救下山去。不料楊逍于大隊到達少室山之前數日,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想是設法相救謝遜,可是謝遜卻并非囚于寺內,厚土旗人眾遍尋不得,卻乘機磨去了十六尊羅漢像背上的字跡。后來張無忌與周芷若聯手攻打金剛伏魔圈,待得成昆現身,當眾與空智破臉,趙敏與楊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計議之下,請范遙率領洪水、厚土兩旗,潛入寺中相救空聞。只是 成昆的布置極是周密毒辣,達摩院內外硝磺油柴堆積甚眾,一經點燃,立時滿院烈火,登時燒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徒。范遙與顏垣冒煙突火,救出空聞,但三人也被烈火燒得須眉俱焦,若不是從地道中脫險,勢必葬身火窟。達摩院及鄰近几間僧舍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寶殿、藏經閣、羅漢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聞與空智商議了几句,傳下法旨,將成昆手下黨羽盡數拘禁于后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結納的徒黨著實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險,眾黨羽眼看大勢已去,當下誰也不敢抗拒,在羅漢堂首座率領僧眾押送之下,垂頭喪氣的下峰。張無忌走到謝遜身邊,只叫了聲:“義父!”淚如雨下。謝遜笑道:“痴孩子!你義父承三位高僧點化,大徹大悟,畢生罪業一一化解,你該當代我歡喜才是,有甚么可難過的?我廢去武功有何可惜,難道將來再用以為非作歹么?” 張無忌無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聲:“義父!”

謝遜走到空聞身前,跪下說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賜予剃度。”空聞尚未回答,渡厄道:“你過來,老僧收你為徒。”謝遜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緣。”他拜空聞為師,乃“圓”字輩弟子,若拜渡厄為師,敘“空”字輩排行,和空聞、空智便是師兄弟稱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固是空,圓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謝遜一怔,登即領悟,甚么師父弟子、輩份法名,于佛家盡屬虛幻,便說偈道:“師父是空,弟子是空,無罪無業,無德無功!”渡厄哈哈笑道: “善哉,善哉!你歸我門下,仍是叫作謝遜,你懂了么?”謝 遜道:“弟子懂得。牛屎謝遜,皆是虛影,身既無物,何況于名?”

謝遜文武全才,于諸子百家之學無所不窺,一旦得渡厄點化,立悟佛家精義,自此歸于佛門,終成一代大德高僧。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攜了謝遜之手,與渡劫、渡難緩步下峰。空聞、空智、張無忌等一齊躬身相送。金毛獅王三十年前名動江湖,做下了無數驚世駭俗的事來,今日身入空門,群雄無不感嘆。張無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空聞說道:“眾英雄光臨敝寺,說來慚愧,敝寺忽生內變,多有得罪,招待極是不周。眾英雄散處四方,今日一會,未知何時重得相聚,且請寺中坐地。”

當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開出素餐接待。眾僧侶做起法事,替會中不幸喪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吊致哀。大事已了,張無忌心中卻仍有許多不明之處,謝遜去得匆匆,不少疑團未及相詢,但料想關鍵所在,必與周芷若有關。念及舊情,心想這些疑團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損她的名聲。用過齋飯后,與史紅石及丐幫諸長老在西廂房中敘話,商議丐幫大事,忽有教眾來報:“教主,武當張四俠到來,有要事相商。” 張無忌吃了一驚:“莫非太師父有甚不測?”忙搶步出去,來到大殿,向張松溪拜倒,見他神色無異,這才放心,問道: “太師父安好?”張松溪道:“師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當山下得到訊息,元兵鐵騎二萬,開向少林寺來,窺測其意,顯是要不利于英雄大會,是以星夜前來報信。”張無忌道:“咱 們快去說與方丈知曉。”

當下二人同至后院,告知空聞。空聞沉吟道:“此事牽涉甚大,當與群雄共議。”于是命寺僧撞鐘,邀集眾英雄同到大雄寶殿之中。群雄聞訊,登時紛紛議論。血氣壯盛的便道:“乘著天下英雄在此,咱們迎下山去,殺他個措手不及。”老成持重的則道:“元兵來往調動,原是常事,未必是來跟咱們為難。”張松溪道:“在下會聽蒙古話,親耳聽到韃子的軍官號令,確是殺向少林寺來。”其時蒙古占據中原已逾百年,漢人中懂得蒙古話的不在少數。張松溪聰明多智,頗擅各處鄉談土語,蒙古話也說得甚為流利。

空聞道:“眾位英雄,看來朝廷得知咱們在此聚會,只道定是不利于朝廷,因此派兵前來鎮壓。咱們人人身有武功,原是不懼韃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足道哉……”他話未說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來。空聞續道:“只是咱們江湖豪士,慣于單打獨斗,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腳,便是內功暗器,這等馬上馬下、長槍大戟交戰,咱們頗不擅長。依老衲之見,不如眾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覷,默不作聲。張無忌道:“咱們若是就此散去,一來韃子只道咱們怕了他們,不免長他人志氣﹔二來少林寺中諸位師父如何?” 空聞微笑道:“元兵來到寺中,眼見寺中皆是僧人,并無江湖豪士,那也無可如何。這叫作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群雄知道空聞所以如此說,實是出于一番好意,這次英雄大會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愿由此生禍,致令群雄血濺少室山頭。但群雄皆是血性之人,臨敵退縮,那是決計不肯的。 何況朝廷既已出動大軍,決不能扑了個空便即整隊而歸,定要騷擾少林寺,多半要將眾僧侶盡數殺害擒拿,一把火將寺燒了。蒙古兵向來暴虐,殺人放火,原是慣事。楊逍道:“韃子施虐,凡我漢人,皆有抗敵之責。以在下之見,咱們沒法將韃子引開,在別的地方好好跟他們斗上一斗,免得千年古剎受戰火之厄。”群雄紛紛叫好,說道:“正該如此。”

正議論間,忽聽得寺門外馬蹄聲急,兩騎馬疾馳而來。蹄聲到門外戛然而止。跟著兩名漢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進殿來。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眾。二人走到張無忌身前躬身行禮,一人報道:“啟稟教主:韃子兵先鋒五千,攻向少林寺來,說道寺中諸位師父聚眾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 ……光……”空聞微笑道:“你要說光頭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諱,但說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給韃子兵殺了。韃子說道:‘光頭的都不是好人,有頭發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邊帶兵刃的便一概殺了。” 許多人哇哇叫了起來,都道:“不跟韃子兵拚個你死我活,恥為黃帝子孫。”其時宋室淪亡雖已將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終將蒙古官兵視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這時聽說蒙古兵殺到,各人熱血沸騰,盡皆奮身欲起。張無忌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兒漢殺敵報國之時。少林寺英雄大會,自此名揚千秋!”大殿上歡呼叫嚷,響成一片。

張無忌道:“咱們就欲退讓善罷,亦已不能,便請空聞方丈發號施令,我們明教上下,盡聽指揮。”空聞道:“張教主說哪里話來?敝派僧眾雖曾學過一些拳腳,干行軍打仗卻是 一竅不通。近年來明教創下偌大事業,江湖上誰不知聞?唯有明教人眾,方足與韃子大軍相抗。咱們公推張教主發令,相率天下豪杰,與韃子周旋。”

張無忌還待遜辭,群雄已大聲喝采。張無忌雖年輕不足服眾,但武功之強,適才力斗少林三僧時已是人所共見,而明教韓山童、徐壽輝、朱元璋等各路人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事,攻城略地,聲勢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廣場上大顯身手,這等群斗的本事,更非其余門派可及。各派各幫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確是無人能當此大任。張無忌道:“在下于用兵一道,實非所長,還請各位另推賢能的為是。”正謙讓間,忽聽得山下喊聲大振,兩名少林僧奔馳入殿,報道:“啟稟方丈,蒙古兵殺上山來了。” 張無忌道:“銳金、洪水兩旗,先擋頭陣。周顛先生、鐵冠道長,你兩位各助一旗。”周顛和鐵冠道人應聲而出。此時局勢緊急,不容張無忌再行推辭,只得分派道:“說不得師父,請你持我聖火令去就近調本教援兵,上山應援。”說不得接令而去。

大殿中眾英雄聽得元兵殺到,各抽兵刃,紛紛涌出。楊逍低聲道:“教主,你若不發號施令,眾人亂斗一陣,那是非敗不可。”張無忌點了點頭,搶步出殿,來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見蒙古兵先鋒千余已攻到山腰,被銳金旗一輪硬弩標槍,驅了回去。放眼遠望,一隊隊蒙古兵蜿蜒而來,軍容甚盛。其時距成吉斯汗與拔都威震異域之時已遠,但蒙古鐵騎畢竟習練有素,仍是舉世無匹的精兵。忽聽得左首喊聲大震,許多女尼和男女人等逃上山來,卻 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時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來。十多名漢子抬著擔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圍在內,周芷若率領靜玄、靜照數度沖殺,雖殺了數十名蒙古官兵,始終無法救出陷入重圍的同門。

張無忌暗叫:“不好!這擔架上的是宋師哥!”叫道:“洪水、烈火旗兩旗掩護!范楊二使、韋兄,隨我救人。”縱身沖將下去。兩名蒙古兵挺長矛刺來。張無忌一手抓住一枝長矛,運勁一抖,兩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轉矛頭,雙矛猶似雙龍入海,卷入人叢。楊逍、范遙、韋一笑、彭瑩玉等跟隨其后,蒙古兵當者披靡,登時將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后。范遙一拳擊出,將一名元兵十夫長的臉打得稀爛,搶過擔架中的傷者,轉身便走。張無忌見周芷若臉身是血,又已沖入了元兵陣中,叫道: “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來啦!”周芷若并不理會,揮鞭向前攻打,只是山道狹窄,擠滿了人,一時沖不過去。

張無忌見尚有兩名峨嵋弟子抬著一個擔架,陷入包圍,正挺刀與元兵死戰,心道:“看來宋師哥是在那個擔架之上。”斜身躍起,兩柄長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伏足,如踏高蹺般搶了過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見兩名峨嵋弟子先后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滾下山去。張無忌飛身躍起,左手長矛阻住擔架下落,見擔架中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正是宋青書。張無忌拋去長矛,將他橫抱在手,只覺他身子沉重異常,白布中硬繃繃的似乎尚有別物。一時也不及細想,只怕扭動他震碎了的頭骨,左閃右避,躲開元兵攢刺來的馬刀長矛,腳下 卻走得平穩異常。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維俠雙雙攻到,仗劍護在他身側。雙劍倏刺倏收,元兵紛紛中劍。張無忌抱著宋青書穩穩走上山來。

數百名元兵列隊上沖。彭瑩玉叫道:“烈火旗動手!”烈火旗教眾從噴筒中噴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騰,當先二百余名元兵身上著火,一團團火珠般滾下山去。那邊廂洪水旗水龍中噴出毒水,也有數百名元兵被澆中了,死傷狼藉。元兵萬夫長下令鳴金收兵,拿兵將前隊變后隊,強弓射住陣腳,緩緩退下。彭瑩玉嘆道:“韃子兵雖敗不亂,確是天下精兵。”只見元兵直退到山腳下,如扇面般散開,看來一時不致再攻。張無忌下令:“銳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上,構筑壁壘,以防敵軍沖擊。”五行旗各掌旗使齊聲接令,分別指揮下屬布防。群雄先前均想縱然殺不盡韃子官兵,若求自保,總非難事。但適才一陣交鋒,見識到了元軍的威力,才知行軍打仗,和單打獨斗的比武確是大不相同,千千萬萬一擁而上,勢如潮水,如周芷若這等武功高強之極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無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槍劍戟,亂砍亂殺,平時所學的甚么見招拆招,內勁外功,全都用不著。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陣法抵擋陣法,這時少室山頭定然已慘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礫了。倒是少林僧眾頗有規律,一隊隊少年僧眾手持禪杖戒刀,在年長僧侶率領下分守各處要地,但寡不敵眾,勢難擋住二萬蒙古精兵的沖擊。待見元軍退去,群雄紛紛議論,才明白為甚么前朝盡多武功高強的英雄豪杰 之士,卻將大好江山淪亡在韃子手中。

張無忌將宋青書輕輕放在地下,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回頭想招呼周芷若過來,卻不見人,問道:“宋夫人呢?”眾人適才忙于抵御元軍,誰都沒留心周芷若到了何處。峨嵋群弟子這時對明教也消了几分敵意,均說沒見到掌門人。張無忌怕宋青書在混亂中又受損傷,解開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他身上裹了三層白布,待得第二層解開,嗆□□几聲響,跌出四件斷折了的兵刃。張無忌吃了一驚,叫道:“屠龍刀,倚天劍!”群雄紛紛圍了上來,但見屠龍刀和倚天劍兩柄神兵利刃都已斷成了兩截。

張無忌提起半截屠龍刀來,入手仍是頗為沉重,霎時間百感交集,自己父母為此刀而喪命,近二十余年來江湖上紛擾不休,皆是為了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為了這柄寶刀。怎想到寶刀出現,竟已斷折無用。他舉起斷刀,只見斷截之處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劍也是如此。刀劍中均是空空如也,如果曾藏過甚么物事,卻也早給人取去了。楊逍嘆道:“周姑娘一身驚人武功,原來是從此刀劍中而來。”

張無忌看到斷刀斷劍的模樣,心下恍然,原來小島上當晚刀劍齊失,卻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甚么手腳,放逐趙敏、害死殷離,再以刀劍互斫,兩柄天下最鋒銳的利器就此兩敗俱傷。她取出藏在刀劍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練。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當時在小島之上,我以九陽神 功替她驅毒,她體內竟有怪異內力,隱隱與我相抗,越到后來,這股怪異內力越強,顯是她修習的內功日有進境。唉!她為了急于求成,不及好好扎扎下內功根基,以致所習均是可以速成的陰毒功夫終究達不到上乘武學的巔蜂境界。她雖然打敗了俞二伯與殷六叔,但其實只是憑了怪異之極的招數,占了出其不意之利,便如當日我敗在總教風云三使手下一般。芷若的真正武功,畢竟與俞殷二位相差甚遠,日后倘再交手,她非死在武當諸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沉吟,銳金旗掌旗吳勁草上前說道:“啟稟教主,屬下是鐵匠出身,學過鑄造刀劍之法待屬下試試,不知是否能將這寶刀、寶劍接續完好。”楊逍喜道:“吳旗使鑄劍之朮天下無雙,教主不妨命他一試。”張無忌點頭道:“這兩柄利器如此斷了,確也可惜。吳旗使試試也好。” 吳勁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鑄刀鑄劍,關鍵在于火候,須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看這模樣,韃子一時不會攻山,咱哥兒倆便即動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燒火,卻是兄弟的拿手本事。”

于是二人指揮屬下,搭起一座高爐,爐口火孔口徑不到一尺。吳勁草將屠龍刀的半截刀頭牢牢砌在爐中,斷截處對准火孔。烈火旗諸般燃料均是現成,頃刻間便生起一爐熊熊大火。吳勁草右臂已斷,只剩下一條左臂。他身旁放著十余件兵刃,目不轉睛的望著爐火,每見爐火變色,便將兵刃放入爐中試探火力,待見爐火自青變白,當下左手提起鋼鉗,鉗起半截屠龍刀,和刀頭的半截并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燒。他上身脫得赤條條地,火星濺在身上,恍如不覺,直是全神貫 注,心不旁□。張無忌心想:“鑄造刀劍雖是小道,其中卻也有大學問、大本領在。若是尋常鐵匠,單是這等炎熱已便抵受不住。”

忽聽得啪啪兩聲,拉扯風箱的兩名烈火旗教眾暈倒在地。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搶上前去,拖開暈倒的兩人,親自拉扯風箱鼓風。這兩人內功修為均頗不弱,這一使勁鼓風,爐火直竄上來,火焰高達丈許,蔚為奇觀。過得半枝香時分,吳勁草突然叫道:“啊喲!”縱身后躍,滿臉沮喪之色。眾人吃了一驚,看他手中時,只見一柄鐵鉗已然熔得扭曲不成模樣,屠龍刀卻是毫無動靜。吳勁草搖頭道:“屬下無能。這屠龍寶刀果是名不虛傳。” 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暫停扯風,退在一旁。二人全身衣褲汗濕,便似從水中爬起來一般。趙敏忽道:“無忌哥哥,那些聖火令不是連屠龍刀也砍不動么?”張無忌道:“啊,是了!”六枚聖火令中一枚已交于說不得下山調兵,尚有五枚,他從懷中取出,交給吳勁草道: “刀劍不能復原,那也罷了。聖火令是本教至寶,可不能損毀。” 吳勁草道:“是!”躬身接過,見五枚聖火令非金非鐵,堅硬無比,在手中掂了掂斤兩,低頭沉思。

張無忌道:“若無把握,不必冒險。”吳勁草不答,隔了一會,才從沉思中醒轉,說道:“屬下多有不是,請教主原宥。這聖火令乃用白金玄鐵混和金剛砂等物鑄就,烈火決不能熔。屬下大是疑惑,不知當年如何鑄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時想出了神。” 趙敏向張無忌橫了一眼,抿嘴笑道:“日后教主要去波斯, 去會見一位要緊人物,那時你可隨同前去,向他們的高手匠人請教。”張無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干甚么?”趙敏微笑道: “大家心照不宣。”又向吳勁草道:“你瞧,聖火令上還刻得有花紋文字,以屠龍刀、倚天劍之利,尚且不能損它分毫,這些花紋文字又用甚么家伙刻上去的?” 吳勁草道:“要刻花紋文字,卻倒不難。那是在聖火令上遍涂白蠟,在蠟上雕以花紋文字,然后注以烈性酸液,以數月功夫,慢慢腐蝕。待得刮去白蠟,花紋文字便刻成了。小人所不懂的乃是熔鑄之法。”辛然叫道:“喂,到底干不干啊?” 吳勁草向張無忌道:“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雖然厲害,卻損不了聖火令分毫。”

辛然心中卻有些惴惴,道:“我盡力"□火,若是燒壞了本教聖物,我可吃罪不起。”吳勁草微笑道:“量你也沒這等能耐,一切由我擔代。”于是將兩枚聖火令夾住半截屠龍刀,然后取過一把新鋼鉗,挾住兩枚聖火令,將寶刀放入爐火再燒。烈焰越沖越高,直燒了大半個時辰,眼看吳勁草、辛然、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來越是神情委頓,漸漸要支持不住。鐵冠道人張中向周顛使個眼色,左手輪揮,兩人搶上接替辛然與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動風箱。張周二人的內力比之那二人可又高得多了,爐中筆直一條白色火焰騰空而起。吳勁草突然喝道:“顧兄弟,動手!”銳金旗掌旗副使手持利刃,奔到爐旁,白光一閃,挺刀便向吳勁草胸口刺去。旁觀群雄無不失色,齊聲驚呼。吳勁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鮮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龍刀上,血液遇熱,立化青煙裊裊冒起。 吳勁草大叫:“成了!”退了數步,一交坐在地下,右手中握著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龍刀的兩段刀身已鑲在一起。眾人這才明白,原來鑄造刀劍的大匠每逢鑄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內,古時干將莫邪夫婦甚至自身跳入爐內,才鑄成無上利器。吳勁草此舉,可說是古代大匠的遺風了。

張無忌忙扶起吳勁草,察看他傷口,見這一刀入肉甚淺,并無大礙,當下將金創藥替他敷上,包扎了傷口,說道:“吳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續上,無足輕重,卻讓吳兄吃了這許多苦。”吳勁草道:“皮肉小傷,算得甚么?倒讓教主操心了。” 站起身來,提起屠龍刀一看,只見接續處天衣無縫,只隱隱有一條血痕,不禁十分得意。張無忌看那兩枚入爐燒過的聖火令果然絲毫無損,接過屠龍刀來,往兩根從元兵手中搶來的長矛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雙矛應手而斷,端的是削鐵如泥。群雄大聲歡呼,均贊:“好刀!好刀!” 吳勁草捧過兩截倚天劍,想起銳金旗前掌旗使庄錚以及本旗的數十名兄弟均是命喪此劍之下,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說道:“教主,此劍殺了我庄大哥,殺了我不少好兄弟,吳勁草恨此劍入骨,不能為它接續。愿領教主罪責。”說著淚如雨下。

張無忌道:“這是吳大哥的義氣,何罪之有?”拿起兩截斷劍,走到峨嵋派靜玄身前,說道:“此劍原是貴派之物,便請師太收管,轉交周……交給宋夫人。” 靜玄一言不發,將兩截斷劍接了過去。張無忌拿著那柄屠龍刀,微一沉吟,向空聞道:“方丈, 此刀是我義父得來,現下我義父皈依三寶,身屬少林,此刀該當由少林派執掌。”

空聞雙手亂搖,說道:“此刀已數易其主,最后是張教主從千軍萬馬中搶來,人人親眼得見,又是貴教吳大哥接續復原。何況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張教主為尊,論才論德,論淵源,論名位,此刀自當由張教主掌管,那是天經地義的了。” 群雄齊聲附和,均說:“眾望所歸,張教主不必推辭。” 張無忌只得收下,心想:“若得憑此寶刀而號令天下武林豪杰,共驅胡虜,原是眼前的大事。”只聽得群雄紛紛說道: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下面本來還有“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但眾人看到倚天劍斷折后不能接續,這兩句誰也無人再提了。明教銳金旗下諸人與那倚天劍實有切齒大恨,今日眼見屠龍刀復原如初,倚天劍卻成了兩截斷劍,無不稱快。

眾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餓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數僧侶分守各處要道,余人由僧眾接進寺里吃齋。堪堪天色將晚,張無忌躍上一株高樹,向山下□望,只見元兵東一堆,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煙四起,正自埋鍋造飯。他躍下樹來,對韋一笑道:“韋兄,天黑之后,你去探察敵情,瞧他們是否會在夜中突襲。”韋一笑接令而去。楊逍道:“教主,我看韃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會再攻,倒要防備他們自后山偷襲。”張無忌道:“不錯。請楊左使積范右使在此坐鎮,我到那邊山峰上瞧瞧去。”趙敏道: “我也去!”

兩人上得曾經囚禁謝遜的山峰來,眺望后山,不見動靜。張無忌撫摸三株斷折的松樹,望了望黑沉沉的地牢入口,想起今日這番劇戰,實是凶險之極,突然心中一動:“義父叫我看看地牢中的石壁,險些忘了。”說道:“敏妹,你在上面守著,我下去瞧瞧。”跳入石穴,取出火摺打著了火。其時石穴中積水已退,但兀自濕漉漉地。只見四面石壁上各刻著一幅圖畫,均系以尖石划成,筆划甚簡,神韻卻頗為生動。東首第一幅畫上繪著三個女子。一個臥在地下。另一個跪著在照料。第三個女子的右手伸在那跪著的女子懷中。旁邊寫著“取藥”二字。

南首第二幅圖畫有一艘海船,一個女子將另一個女子拋向船上,寫著“放逐”二字。張無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原來果真如此。芷若乘著敏妹在照料我表妹之時,從她懷中偷了十香軟筋散出來,下在飲食之中,再將敏妹擲上波斯人的海船,逼著他們遠駛。她干么不乾脆將敏妹殺了?嗯,倘若留下了敏妹的尸身,不能滅跡,那就無法嫁禍于她。如此說來,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 在這幅圖的左下角,又畫著兩個男子,一個睡得甚沉,另一個滿頭長發,側耳傾聽。張無忌暗暗心驚:“原來芷若干這傷天害理之事,義父一一聽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養,在島上竟不露半點聲色。是了,那時我和義父服了十香軟筋散后功力盡失,性命皆在芷若掌握之中。無怪義父當時一口咬定是敏妹所為,顯得憤慨無比。他知我胡涂老實,若是跟我說了,我言語舉止之中定會泄漏機密。”但見圖上濺滿了鮮血,正是日間謝遜與成昆在此血戰時所遺下一灘灘血漬,更顯得 圖中的情景淒厲可怖。

再看西首第三幅圖,繪的是謝遜端坐,周芷若在他身后出手襲擊,外面涌進一群丐幫幫眾,情景正與趙敏在大都 “游皇城”的戲文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樣。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圖時,手中火摺燃盡,倏地熄滅。他叫道:“敏妹,你下來,拿火摺給我。”趙敏點著火摺,跳入地牢,一見到那几幅圖畫,便即了然。第四幅圖中繪著几名漢子抬著謝遜行走,遠處有個少女在樹后窺探。這四幅圖畫筆法甚佳,但除了謝遜自己之外,旁人的面貌卻極模糊,分辨不出這少女是誰。張無忌微一沉吟,已明其理:“義父失明之時,連我也還沒出世,他只認得我和敏妹、芷若、表妹等人的聲音,卻不知我們的相貌如何,圖中自然畫不出來。”指著那少女道:“這個是你呢,還是周姑娘?”趙敏道:“是我。成昆到丐幫去將謝大俠劫了出來,命人送來少林寺囚禁,他自己卻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記號,引得你大兜圈子。我數度想劫奪謝大俠,都沒成功,終于讓你做不成新郎,真是萬分的過意不去。”

張無忌心中那才是萬分的過意不去,怔怔的望著她,只見她容顏憔悴,雙頰瘦削,體會到這几個月來她所受的折磨當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憐惜,伸臂抱住了她,顫聲道:“敏妹,是……是我對你不起。”他這么一抱,火摺登時熄了,地牢中又是黑漆一團。他又道:“若不是你聰明機靈,胡涂透頂的張無忌要是將你殺了,那便是如何是好?” 趙敏笑道:“你舍得殺我么?那時你認定我是凶手,可是見到我時怎么又不殺?”

張無忌一呆,嘆道:“敏妹,我對你實是情之所鐘,不能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殺,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些日子來真相逐步大白,我雖為芷若惋惜,卻也忍不住心下竊喜。”趙敏聽他說得誠懇,倚在他的懷里。良久良久,兩人都不說話,仰起頭來,但見一彎新月斜挂東首,四下里寂靜無聲。趙敏輕輕的道:“無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綠柳山庄,后來一起跌入地牢,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么?”張無忌嗤的一聲笑,伸手抓住她左腳,脫下了她鞋子。趙敏笑道:“一個大男人,卻來欺侮弱女子。”張無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詭計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趙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夸贊,小女子愧不敢當。”

兩人說到這里,一齊哈哈大笑。這几句對答,正是當年兩人在綠柳山庄的地牢中所說。只是當日兩人說這几句話時滿懷敵意,今夕卻是柔情無限。張無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腳底?”趙敏笑道: “不怕!”張無忌伸手握住了她腳,忽聽得西北角上隱隱有呼叱之聲,側耳傾聽,遠處有勁風互擊,顯是有人斗毆,便道: “咱們瞧瞧去!”攜了趙敏之手,躍出石穴,循聲望去,只見三個人影正向西疾馳,身法迅速異常,均是一流高手。 張無忌伸手摟住趙敏腰間,展開輕功,疾追下去,遠遠眺見前面一人奔逃,后面兩人快步追逐。他腳下越來越快,追出里許,月光下已見到后面二人是兩個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鶴筆翁。只見鶴筆翁左手一揚,一枝鶴嘴筆向前面那人擲去。 那人回劍擋格,當的一聲響,將鶴嘴筆掠起,拋向空中。就這么緩得一緩,鹿杖客已躍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那人斜身閃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臉上,只見她臉色蒼白,長發散亂,正是周芷若。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帶同趙敏隱身樹后。

鶴筆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鶴嘴筆,繞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成左右合擊之勢。周芷若咬牙道:“兩個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甚么?”鹿杖客道:“今日明教張無忌奪得屠龍刀、倚天劍,我們親眼看見,刀劍中的武功秘笈卻已不在,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張無忌一驚:“我奪刀救人之時,原來這兩個老家伙早已躲在一旁,居然沒發覺。”只聽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練成之后早已毀去。”鹿杖客冷笑道:“‘練成’二字,談何容易?這屠龍刀、倚天劍號稱武林至尊,其中所藏秘笈豈同泛泛?宋夫人武功雖然出類拔萃,卻未必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否則的話,一舉手便可將我師兄弟二人殺了,卻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我說毀了,便是毀了,誰有空跟你多說。少陪了!”

鹿杖客和鶴筆翁齊聲喝道:“且慢!”鹿杖、鶴筆同時揚起,攻向周芷若兩側。周芷若長劍揮動,月光下如銀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雙筆,聯手進攻。張無忌先前只見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這時見她劍招神光離合,在二大高手夾擊下竟是有守有攻,偶爾虛實變幻,巧招忽生。 再斗數十合,周芷若劍招愈來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極凌厲的攻勢。張無忌知她急謀脫身,但這般打法加速運用內力,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凶險,他心下關切,悄悄從樹后出來,走近了几步。

驀地里周芷若一聲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劍。鹿杖客閃身相避。便在此時,鶴筆翁雙筆脫手,向她背心猛擲過去,雙筆在空中當的一聲互撞,分襲她后腦與后腰要害。周芷若聽著身后兵刃擲到,縮身閃避,卻沒料到雙筆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后,竟會忽地變向。她讓開了襲向腦門的一筆,另一枝襲向腰間的鶴嘴筆卻說甚么也避不開了。張無忌縱身急躍,伸手抓住了那枝鶴嘴筆,橫掌擋開鶴筆翁拍來的一掌。周芷若驚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輕飄飄一掌拍出,正中她小腹。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氣息立閉,登時便暈了過去。

張無忌大驚,擲去手中鶴嘴筆,反手橫抱周芷若,斜躍丈余,喝道:“玄冥二老,竟這等不要臉么?” 鹿杖客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誰膽敢前來橫加插手,原來是張大教主。我們郡主娘娘在哪里?你將她拐帶到哪兒去啦?” 趙敏從樹后閃身出來,將周芷若接抱過去,笑吟吟的道: “鹿先生,你整日價神魂顛倒的牽記我,也不怕我爹爹著惱么?” 鹿杖客怒道:“你這小妖女,挑撥離間我師兄弟之情。我師兄弟與你父早已恩斷義絕,汝陽王著不著惱,干我何事?”

張無忌見鹿杖客下毒手打傷周芷若,又言語對趙敏無禮,更想起幼時中了他二人的“玄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舊恨新仇,霎時間都涌上心頭,說道:“敏妹,你且退后,這兩個老家伙我見了便心頭有氣,今日要好好的跟他們打上一架。” 二老見他空手,便即放下兵刃,凝神以待。張無忌喝道:“看招!”一招“攬雀尾”,雙掌推出。這一招使的是太極拳法,去勢甚緩,掌力卻暗蓄九陽神功。太極拳在后世雖屬尋常,但其時張三丰初創未久,武林中極為少見。鹿杖客從未見過這等輕柔無力的掌勢,不知中間有何詭計,他對張無忌甚為忌憚,不敢便接,斜身閃開。張無忌轉過身來,“白蛇吐言”,左掌拍向鶴筆翁,右掌微顫,吞吐不定。鶴筆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虛點,右掌斜下,拍向張無忌小腹。

張無忌曾與玄冥二老數度交手,知道他二人本來已非自己對手,最近自己與渡厄等三僧三度劇斗,武功又深了一層,要擊敗二人可說綽綽有余。只是二人畢竟修為非同小可,卻也不敢輕忽,當下展開太極拳法,圈圈連環,九陽神功從一個個或正或斜的圓圈中透將出來。玄冥二老漸感陽氣熾烈,自己玄冥神掌中發出的陰寒之氣,往往被對方逼了回來。斗到百余合時,張無忌偶一轉身,只見地下兩個黑影微微顫動,正是月光照射在趙敏與周芷若身上的影子,心中一凜,側目望去,見趙敏不住搖晃,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勢,暗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兒一掌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 她練的本是陰寒功夫,再加上這玄冥神掌中天下陰毒之最的寒氣,寒上加寒,看來敏妹也禁受不住了。”當下手上加勁,猛向鹿杖客壓去。

鹿杖客見他拳法斗變,便即猜知他心意,側身閃過,叫道:“師弟,跟他游斗。那姓周的女子身上寒毒發作,別讓他抽手解救。”鶴筆翁道:“正是!”躍出圈子,拾起鶴嘴雙筆, “通天徹地”,上下交征的砸來。張無忌微微一哂:“有無兵刃,還不是一樣!”呼的一掌拍去,勁風壓得鶴筆翁氣也喘不過來。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挑向張無忌腰脅。張無忌連變數路拳法,使出學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龍爪擒拿手”三十六式來,“撫琴式”、“鼓瑟式”、“捕風式”、“抱殘式”,攻勢凌厲之極。

鹿杖客叫道:“這龍爪功練得很好啊,待會兒用來在地下挖坑,倒也不錯。”鶴筆翁道:“師哥,在地下挖坑干甚么?” 鹿杖客笑道:“那周姑娘死定了,挖坑埋人啊!”他一說話,心神微分,張無忌飛起一腳,踢在他左腿之上。鹿杖客一個踉蹌,隨即站定,將一根鹿杖舞得風雨不透。張無忌回頭又望趙敏與周芷若一眼,只見她二人顫抖得更是厲害了,問道:“敏妹,怎樣?”趙敏道:“糟糕!冷得緊!” 張無忌吃了一驚,微一思索,已明其理,本來周芷若身中玄冥神掌,陰寒縱然厲害,也只她一人身受,這時連趙敏也冷了起來,想必是趙敏好心,伸掌助周芷若運功抗御。她二人功力相差甚遠,周芷若的內功又十分怪異,以致趙敏救人不得,反受其累。張無忌雙拳大開大闔,只盼盡速擊退二老。但 二老離得遠遠地,忽前忽后,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為敵。張無忌心下焦躁,叫道:“敏妹,你將周姑娘放在地下,別抱著她。”趙敏道:“我……我放不下。”張無忌奇道:“怎么?”趙敏道:“她……她背心……粘住了我手掌。”說話時牙關打戰。身子搖搖欲墜。張無忌一驚更甚。

只聽得鹿杖客說道:“張教主,這周姑娘心好狠,她正在將體內寒毒傳到郡主娘娘身上,郡主娘娘快要死了。咱們來立個約,好不好?”張無忌道:“立甚么約?”鹿杖客道:“咱們兩下罷斗,我得周姑娘身上的兩本書,你救郡主。” 張無忌哼了一聲,心想:“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再練成芷若的陰毒武功,此后作惡,再也無人制得了。”百忙中回頭一看,只見趙敏本來皓如美玉般的雙頰上已罩上了一片青色,滿臉上神色痛苦難當。張無忌退后兩步,左手抓住了她右掌,體內九陽真氣便即從手掌上源源傳去。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雙筆便疾風暴雨般猛襲而來。

張無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趙周二女,身子既不能移動,又只剩下一掌迎敵,霎時間凶險萬分。嗤的一聲響,左腿褲腳被鶴嘴筆划破一條長縫,腿上鮮血淋漓。趙敏本來被周芷若的陰寒之氣逼得几欲凍僵,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凝結,得九陽真氣一沖,漸覺暖和。但張無忌單掌抵御玄冥二老,左支右絀,傳向趙敏的九陽真氣減弱。趙敏全身又格格寒戰。

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張無忌眼睛。張無忌舉掌運力拍出,將鹿頭杖逼開。鶴筆翁著地滾進,左手筆 一招“從心所欲”,點向腰間。張無忌無可趨避,只得施展挪移乾坤心法,要將他一筆之力卸開,但鶴筆翁這一筆力道沉重,是否能夠卸開實無把握。忽聽得當的一聲響,腰間一震,卻不感到疼痛,原來鶴筆翁這一筆正好點在他腰間懸著的屠龍刀之上。張無忌平素臨敵不使兵刃,和渡厄等三僧相斗也只以聖火令當鐵尺使,但從來不使刀劍,是以屠龍刀雖然挂在腰間,卻一直沒想到拔出御敵。

鶴筆翁這筆一點,登時提醒了他,當下大喝一聲,左腿踢出,將鶴筆翁逼得退開三步,回手拔刀,正好鹿杖再度刺到。張無忌屠龍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鹿杖上的鹿頭落地。鹿杖客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鶴筆翁雙筆卷到,張無忌寶刀揚處,嗤嗤兩聲,一對鶴嘴筆又斷為四截。屠龍刀盤旋飛舞,化成一團白光。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搶近,張無忌體內的九陽真氣便盡數傳到了趙敏身上。這一全力發揮,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時便驅趕殆盡。但陰陽二氣在人體內交感,此強彼弱,彼強則此弱,玄冥寒毒一盡,九陽真氣便去抵銷她所練的九陰內力。

周芷若取得藏在倚天劍中的“九陰真經”后,生怕謝遜和張無忌知覺,只是晚間偷練,而時日迫促,無法從扎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漸進,因此內力不深,所習均為真經中落于下乘的陰毒武功,她中了“玄冥神掌”后,本想將陰寒之氣轉入趙敏體內,待得張無忌出手相援,只覺全身暖洋洋地十分舒適,正感氣力漸長,想要離開趙敏的手掌,一掙之下,竟似被一股極強的粘力吸住了,掙之不脫,自知適才趙敏的手 掌被她背心粘住,此刻她背心反被趙敏手掌粘住,均是內力強弱有別之故,不禁大驚。

張無忌驅寒毒,但覺自己的九陽真氣送將出去,趙敏手上總是傳來一股寒氣與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驅盡,不住的加力施為,哪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陽真氣過去,便消去了周芷若苦苦練得的一分九陰真氣。周芷若暗暗叫苦,卻又聲張不得,自知只要一張口說話,立時狂噴鮮血,真氣泄盡而亡。趙敏體內融和舒暢,笑道:“無忌哥哥,我好啦,你專心去對付玄冥二老罷!”張無忌道:“好!”內力回收。周芷若如遇大赦,脫了粘力,自知這么一來,所中玄冥神掌的寒毒雖已驅盡,但自身的九陰內力卻也損耗極重,眼見張無忌舞動屠龍刀專心攻敵,當即伸出五指,揮手疾往趙敏頂門插落。

趙敏大叫一聲:“啊喲!”只覺天靈蓋上一陣劇痛,只道此番再也沒命了,卻聽得喀喇一聲響,周芷若痛哼一聲,急奔而去。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回頭問道:“怎么啦?”趙敏伸手一摸腦門,只嚇得魂飛天外,說不出話來。張無忌只道她已為 “九陰白骨爪”所傷,一般的魂飛天外,右手舞刀擋住二老,左手去摸她頭頂,只覺著手處濕膩膩地,雖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心中一大塊石這才落地,安慰她道:“皮肉之傷,并不礙事!”心道:“奇怪,奇怪!”卻不知周芷若出手襲擊之時,他輸至趙敏體內的九陽真氣尚未退盡,而周芷若自己卻已內力大損,以弱攻強,非但傷對方不得,反而震痛自己手指。 張無忌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過來。這時他手中有了天下第一鋒銳的利刃,自覺仗此利器,勝人不武,反手將寶刀交于趙敏,內息極迅速的流轉一周,凝神專志,左手牽引,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將鶴筆翁拍來的一掌轉移了方向。這一牽一引中貫注了九陽神功,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層最高深的功夫。這層功夫最耗心血內力,絲毫疏忽不得,稍有運用不善,自己便會走火入魔,因此適才分心助趙周二女驅除寒毒之時,雖然情勢危急,卻不敢使用。玄冥二老是頂尖高手,如以第五六層的挪移乾坤功夫對付,卻又奈何二人不得。

這一撥之下,鶴筆翁右掌拍出,波的一響,正中鹿杖客肩頭。鹿杖客吃了一驚,怒道:“師弟,你干甚么?”鶴筆翁武功極精,心思卻頗遲鈍,一件事須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這一下事出倉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難答,但知定是張無忌搗鬼,心想只有加緊攻擊敵人,方能向師兄致歉,于是運勁右腿,飛腳踢出。張無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這一腳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鹿杖客驚怒之下,喝道:“你瘋了么?” 趙敏叫道:“不錯,鶴先生,快將你這犯上作亂、好色貪淫的師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賞。”張無忌心下暗笑:“這挑撥離間之計果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鶴筆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鶴筆翁,這時聽了趙敏之言,當下只是牽引撥動鶴筆翁的拳腳,對付鹿杖客時卻是太極拳的招數,叫道:“鶴先生,不用擔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這頭淫鹿。汝陽王已封你為……封你為……”一時卻想不到合適的官職。

趙敏叫道:“鶴先生,你封官的官誥,便在這兒。”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束紙片一揚,讀道:“嗯,是大元護國揚威大將軍,快加把勁啊。” 張無忌右掌拍出,將鹿杖客逼向左側,正好鶴筆翁的左掌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擊到,成為左右夾攻之局。鹿杖客和鶴筆翁數十年來親厚勝于同胞,原不信他會出賣自己,但此刻眼見鶴筆翁接連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腳之中又是積蘊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哪里還有半分情誼?他憤慨異常,喝道:“你貪圖富貴,全不顧念義氣么?”

鶴筆翁急道:“我……我是……”趙敏接口道:“不錯,你這是迫不得已,為了要做護國揚威大將軍,得罪師兄,那也是無話可說了。”張無忌右手加了十成力,凝神牽帶,鶴筆翁一掌拍將過去,砰的一聲響,重重擊在鹿杖客肩頭。鹿杖客大怒,反手一掌,將鶴筆翁左邊牙齒打落數枚。鶴筆翁年紀已老,口中就只剩下左邊這几枚牙齒,向來十分珍惜,這一來不禁也激發了怒氣,喝道:“師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

鹿杖客怒道:“是誰先動手了?”他見聞雖博,卻不知世間竟有挪移乾坤第七層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鶴筆翁如此武功修為,即令張無忌能勝他殺他,卻決計不能用借力打力的法門來倒轉他掌力,是以絲毫沒疑心到是張無忌從中作怪。鶴筆翁急欲表明心跡,罵道:“賊小子,你搗鬼!”趙敏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師哥,罵他‘賊小子’便了。”張無忌左掌壓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鶴筆翁一掌擊上了鹿杖客右頰,登時高高腫起。張無忌見鹿杖客憤怒欲狂,紅 了雙眼,掌力源源催動,知道離間之計已成,喝道:“鶴先生,這淫鹿交與你了。”左足一點,縱身躍開,攜了趙敏的手便走。只見玄冥二老你一拳,我一腳,斗得激烈異常。趙敏道:“鶴先生,你擒住你師哥后,屠龍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觀看一月。快立大功,良機莫失。”

鹿杖客更是怒氣勃發,下手毫不容情。他二人藝出同門,武功半斤八兩,這一場惡戰,也不知斗到何時方休。兩人回到少林寺中,張無忌察看趙敏頭頂傷痕無礙,忽然想起一事,道:“敏妹,你身上湊巧帶著紙張,這一來不由得鹿杖客不信。” 趙敏笑吟吟的從懷中取出兩束薄薄的紙片,在他面前一揚,笑道:“你猜這是甚么?” 張無忌笑道:“你叫我猜的東西,反正我定是一輩子也猜不出的,也懶得費神了。”

趙敏將兩束紙片放在他手里。張無忌就燭光一看,只見這些紙片其實非紙,乃是薄如蟬翼的絹片,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細如蠅頭的工整小楷。第一束上開頭寫著“武穆遺書”四字,內文均是行軍打仗、布陣用兵的精義要訣。再看第二束時,見開頭四字是:“九陰真經”,內文盡是諸般神奇怪異的武功,翻到最后,“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內。他心中一凜,說道:“你……你是從周姑娘身上取來的?” 趙敏笑道:“當她不能動彈之時,我焉有不順手牽羊之理?這些陰毒功夫我可不想學,但取來毀了,勝于留在她手中害人。” 張無忌隨手翻閱九陰真經,讀了几頁,只覺文義深奧,一 時難解,然決非陰毒下流的武學,說道:“這經上所載武功,其實極是精深,依法修練,一二十年之后,相信成就非同小可,若是只求速成,學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頓了一頓,又道:“那位身穿黃衫的姊姊,武功與周姑娘明明是一條路子,然而招數正大光明,醇正之極,似乎便也是從這九陰真經中而來。”

趙敏道:“她說甚么‘終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這四句話是甚么意思?”張無忌搖頭道:“日后咱們見到太師父,請教他老人家,或許能明白其中緣由。” 兩人閑談几句,見山下軍情并無變化,當即分別安寢。

第三十八回 君子可欺之以方

第三十八回 君子可欺之以方

廣場中人聲漸靜,空智身后那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咱們便依眾英雄議定的規矩,起手比武。刀槍拳腳無眼,格殺不論,各安天命。最后哪一個門派幫會武功最強,謝遜和屠龍刀都歸其所有。” 張無忌眉頭微皺,心想:“這和尚生怕旁人下手不重,唯恐各派怨仇結得不深,哪里是空見、空聞這些神僧們的慈悲心腸?”

既議定每人勝得兩場,便須下來休息,先比遲比倒無多大分別,登時便有人出來叫陣,有人上前挑戰,片刻間場中有六人分成三對較量。趙敏自在萬安寺習得六大門派的絕藝后,修為雖然尚淺,識見卻已不凡,站在張無忌與范遙之間,低聲議論那六人的武功,猜測誰勝誰敗,居然說得頭頭是道。只一盞茶時分,三對中已有兩對分了輸贏,只有一對尚在纏斗,跟著又有人向勝者挑戰,仍是六人分為三對相斗的局面。新上場的兩對分別動用了兵刃。如此上上落落,十之八九是有人流血受傷,方始分出勝敗。張無忌心想:“如此相斗,各幫各派非大傷和氣不可,任何一派敗在對方手中,即使無人喪命受傷,日后仍會輾轉報復,豈非釀成自相殘殺的極大災禍?”

只見場中丐幫的執法長老一掌將華山派的矮老者劈得口噴鮮血。華山派高老者破口大罵:“臭叫化,爛叫化!”縱身出來,便欲向丐幫執法長老挑戰。矮老者抓住他手臂,低聲道:“師弟,你斗他不過,咱們暫且咽下了這口氣。”高老者怒道:“斗不過也要斗!”嘴里雖這般說,其實深知師兄的武藝與自己招數相同而修為較深,師兄尚且敗陣,自己也是非輸不可,被老者拉著,不住口聽亂罵,卻回入了木棚。接著□執法長老又勝了“梅花刀”的掌門人,連勝兩陣,在丐幫幫眾如雷掌聲之中,得意洋洋的退回。

如此你來我往,廣場上比試了兩個多時辰,紅日偏西,出戰之人也是武功越來越強。許多人本來雄心勃勃,滿心要在英雄大會中吐氣揚眉,前逞威,但一見到旁人武功,才知自己原來不過是底之蛙,不登泰山,不知天地之大,就此不敢出場。到得申牌時分,丐幫的掌缽龍出場挑戰,將湘四排教中的彭四娘打了一個大筋斗。彭四娘的背心裂開了一條大縫,羞慚無地的退下。掌缽龍頭眼望峨嵋派人眾,冷笑道:“女娘們能有甚么真實本領?不是靠了刀劍之利,便得靠暗器古怪,這位彭四娘練到這等功夫,那也是極不容易的了。”

周芷若低聲向宋青書說了几句,宋青書點了點頭,緩步出場,向掌缽龍頭拱了拱手,道:“龍頭哥,我領教你的高招。” 掌缽龍頭一見宋青書,登時氣得臉上發青,大聲道:“姓宋的,你這奸賊奉了陳友諒之命,混入我丐幫來,害死史幫主之事,你這奸賊定然也有一份。今日你還有臉來見我么?” 宋青書冷笑道:“江湖上混跡敵窩,刺探機密,乃是常事,只 怪你們這群化子瞎了眼睛,識不出宋大爺的本來面目。”掌缽龍頭大罵:“你連你親生老子的武當派也能背叛,甚么事做不出來?你對父不孝,將來對妻也必不義。峨嵋派非在你手中大大栽個筋斗不可。”宋青書怒得臉上無半點血色,道:“你放屁放完了么?”

掌缽龍頭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宋青書回身卸開,反手輕輕一拂,以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相抗。掌缽龍頭惱他混入丐幫,騙過眾人,手下招招殺著,狠辣異常,竟是性命相搏,已非尋常的比武較量。掌缽龍頭在丐幫中位份僅次于幫主及傳功、執法二長老,掌底造詣大是不凡。宋青書是武當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人物,但初習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究竟不甚熟練,掌法中的精微奧妙變化施展不出來。他斗到四五十合之后,已迭逢險招,自然而然的便以武當派“綿掌”拆解。這是他自幼浸潤的武功,已練了二十余年,得心應手,威力甚強,與峨嵋派 “金頂綿掌”外表上有些彷佛,運勁拆招的法門卻大不相同。旁人不明就里,還道他漸漸挽回頹勢。殷梨亭卻越看越怒,叫道:“宋青書,你這小子好不要臉!你反出武當,如何還用武當派的功夫救命?你不要你爹爹,怎地卻要你爹爹所傳的武功?”

宋青書臉上一紅,叫道:“武當派的武功有甚么稀罕?你看清楚了!”左手突然在掌缽龍頭眼前上圈下鉤、左旋右轉,連變了七八般花樣,驀地里右手一伸,噗的一響,五根手指直插入掌缽龍頭的腦門。旁觀群雄一怔之間,只見他五根手指血淋淋的提將起來,掌缽龍頭翻身栽倒,立時氣絕。宋青 書冷笑道:“武當派有這功夫么?” 群雄驚叫聲中,丐幫中同時搶上八人,兩人扶起掌缽龍頭尸身,其余六人便向宋青書攻去。那六人均是丐幫好手,其中四人還拿著兵刃,霎時間宋青書便險象環生。空智大師身后一名胖大和尚高聲喝道:“丐幫諸君以眾欺寡,這不是壞了今日英雄大會的規矩么?” 執法長老叫道:“各人且退,讓本座為掌缽龍頭報仇。”丐幫群弟子向后躍開,抬著掌缽龍頭的尸身,退歸木棚,人人滿臉憤容,向宋青書怒目而視。旁觀群雄均想:“雖說比武較量之際格殺不論,但這姓宋的出手也忒煞毒辣了些。”

這時張無忌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趙敏肩頭的五個爪印,以及那晚茅舍中杜百當夫婦尸橫就地的可怖情景,顫聲問道: “楊左使,峨嵋派何以有這門邪惡武功?” 楊逍搖頭道:“屬下從沒見過這等功夫。但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外號‘小東邪’,武功中若帶三分邪氣,卻也不奇。” 二人說話之間,宋青書已與執法長老斗在一起。執法長老身形瘦小,行動快捷之極,十根手指如鉤如錐,以魔爪功與宋青書對攻,看來他也擅長指功,也要用手指在宋青書天靈蓋上戳出五個窟窿,為掌缽龍頭報仇。宋青書初時仍以 “金頂綿掌”功夫和他拆解,斗到深澗處,執法長老喝一聲: “小狗賊!”左手五指已搭上了宋青書腦門,便要透勁而入。宋青書右手疾伸,噗的一聲響,五根手指已抓斷了他喉管。執法長老向前扑倒,左手勁力未衰,插入土中,血流滿地,登時氣絕。

周芷若打個手勢,八名峨嵋派女弟子各持長劍,縱身而出,每兩名弟子背靠背的分占四方,將宋青書圍在中間,丐幫若再上前動手,立時便是群毆的局面。一名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羅漢堂下三十六弟子聽令!” 手掌拍擊三下,三十六名身披黃袍的少林僧躍將出來,十八名手執禪杖,十八名手執戒刀,前前后后,散在廣場各處,似陣法又不似陣法,已守住了各處扼要所在。那老僧說道:“奉空智師叔法旨,羅漢堂三十六弟子監管英雄大會的規矩。今日大會中比武較量,倘若有人恃眾欺寡,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敵。我少林寺忝為主人,須當維系公道。三十六弟子嚴加查察,不論何人犯規,當場便予格殺,決不容情。”三十六名少林僧轟然答應,虎視耽耽的望著廣場中心。這么一來,峨嵋派防護在先,少林派監視于旁,丐幫眾弟子雖然群情悲憤,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只是高聲怒罵,將執法長老的尸身抬了下來。

趙敏向范遙低聲道:“苦大師,沒想到峨嵋派尚有這手絕招,當日萬安寺中,滅絕師太寧死不肯出塔比武,只怕就是為此。”范遙搖了搖頭,心下苦思拆解這一招的法子。他呆了半晌,忽向張無忌道:“教主,屬下向你請教一路武功。”雙掌按在桌上,伸出左手一根食指,右手一根食指,一前一后,靈活無比的連續動了七下,低聲道:“我雙臂如此連攻,只須纏到了這小子的手臂,內力運出,便能震斷他的手臂關節,他指力再厲害,也教他無所施其技。”張無忌也伸出雙手食指,左鉤右搭,道:“小心他以指力戳你手臂。”范遙點頭稱是,道: “我以擒拿手抓他手腕,十八路鴛鴦連環腿踢他下盤。”張無 忌道:“猛攻八十一招,叫他無法喘息。”

他二人四根手指此進彼退,快速無倫的攻拒來去。范遙忽然微笑道:“教主這几下太過神妙,這小子除指力之外,武功有限,這几招料他施展不出。”張無忌微微一笑,道:“他施展不出這三招,那么范右使你已然勝了。”左手食指轉了兩個圓圈,右手食指突從圈中穿出,鉤住了范遙的手指,微笑不語。范遙一怔之下,大喜道:“多謝教主指點,屬下佩服得緊。這四超匪夷所思,大開屬下茅塞,我真恨不得拜你為師才好。” 張無忌道:“這是我太師父所傳太極拳法中的‘亂環訣’,要旨是在左手所划的几個圓圈。這姓宋的雖然出自武當,料他未能悟到這些精微之處。”

范遙成竹在胸,已有制勝宋青書的把握,只是宋青書連勝兩場,按規矩應當退下休息,須得待他再度出場,然后上前挑戰。趙敏微微一笑,神情甚是愉悅,走到一旁。張無忌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道:“敏妹,甚么事這等歡喜?”趙敏玉頰暈紅,低下了頭,道:“你傳授范右使這几招武功,只讓他震斷宋青書的手臂,何以不教他取了那姓宋的性命?”張無忌道: “宋青書雖多行不義,終究是我大師伯的獨生愛兒,該當由我大師伯自行處分才是。我若叫范右使取了他性命,可對不起大師伯。”趙敏笑道:“你殺了他,周家姊姊成了寡婦,你重收覆水,豈不甚佳?”張無忌笑道:“你許不許我?”趙敏微笑道:“我是求之不得,等你再有三心兩意之時,好讓她用手指在你胸口戳上五個窟窿。”

當張無忌與范遙拆招、與趙敏說笑之際,宋青書已在峨嵋八女衛護下退回茅棚。群雄見到他適才五指殺人這兩場驚心動魄的狠斗,都不禁心寒,不愿出來以身犯險。過了片刻,宋青書又飄然出場,抱拳道:“在下休息已畢,更有哪一位英雄賜教。” 范遙叫道:“讓我領教峨嵋派的絕學。”正要縱身而出,突然一個灰影一晃,站在宋青書之前,向范遙道:“范大師,請讓我一讓。”只見此人氣度凝重,雙足不丁不八的站著,抱元守一,正是武當二俠俞蓮舟。范遙見他已然搶出,又知他是教主的師伯,自不便與他相爭,說道:“范某今日有幸,得觀俞二俠武當神技。”俞蓮舟道:“不敢。”

宋青書從小就怕這位師叔,但見他屏息運氣,嚴陣臨敵,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再是武當山上授藝拆招,而是生死相搏,雖說他另行學得了奇門武功,終究不免膽怯。俞蓮舟抱拳道:“宋少俠請!”這一行禮,口中又如此稱呼,那是明明白白的顯示,他對宋青書不敢有絲毫輕視,卻也已無半分香火之情。宋青書一言不發,躬身行了一禮。俞蓮舟呼的一掌,迎面劈去。俞蓮舟成名三十余年,但武林中親眼見過他一顯身手的卻寥寥無几,直至今日,才見他以雙掌柔勁化去霹靂雷火彈無堅不摧的狠勢,功力之純,人人均自愧不如。江湖上素知武當派武功的要旨是以柔克剛,招式緩慢而變化精微,豈知俞蓮舟雙掌如風,招式奇快,頃刻間宋青書腰腿間已分別中了一腿一掌。

宋青書大駭:“太師父和爹爹均是要我做武當派第三代掌門,決不致有甚么武功秘而不授。俞二叔這套快拳快腿,招式我都是學過的,但出招怎能如此之快,豈不是犯了本門功夫的大忌?可偏生又這等厲害!”待要施展周芷若所授的指上功夫,卻被俞蓮舟遇得氣也喘不過來,當下只得連連倒退,竭力守住門戶。群雄全神貫注的瞧著二人相斗,眼下雖是俞蓮舟占著上風,然而適才宋青書抓殺丐幫二老,均是反敗為勝,從劣勢中突出殺著,此事未必不能重演。卻見俞蓮舟越打越快,可是一招一式卻無不清清楚楚,便如擅于唱曲的名家,雖唱到了極快之處,但板眼吐字,仍是交代得干淨利落,無半點模糊拖沓。群雄紛紛站起,有些站在后面的,索性登上桌椅,心下盡皆贊嘆:“武當俞二俠名不虛傳,這一口氣不停的急攻,招式竟全無重復。”

虧得宋青書是武當嫡傳弟子,對俞蓮舟拳腳中精微的變化都曾學過,只是如此快斗,卻是生平第一遭。廣場上黃塵飛揚,化成一團濃霧,將俞青二人裹住。猛聽得啪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與宋青書一齊向后躍開,兩團黃霧分了開來。俞蓮舟尚未站定,復又猱身而前。殷梨亭挂懷師兄安危,不自禁的走到場邊,手按劍柄,目不轉睛的望著場中。這時宋青書生死系于一線,全力相拚,早已顧不得門派之別,所使全是自幼練起的武當派功夫。二人的拳腳招式,殷梨亭盡皆了然于胸,知道每一招均是致命的殺著,心中的焦慮比之旁人又遠有過之。好在見俞蓮舟越打 越占上風,若非提防宋青書突出五指穿洞的陰毒殺手,處處預留地步,早已將他斃于掌底。

張無忌也頗擔心,手中暗持兩枚聖火令,倘若俞蓮舟真有性命之憂,那也顧不得大會規矩,非出手相救不可。但見塵沙越揚越高,宋青書突然左手五指箕張,向俞蓮舟右肩抓了過來。俞蓮舟在百招之前便在等他施展這一手。宋青書抓斃丐幫二老,出手的情景俞蓮舟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事先并無二老遭殃,突然間首次遇到這般陰狠之極的殺手,就算不死,也得重傷,既是見識在先,心中早已算好應付之方。宋青書練此抓法未久,變化不多,此時再抓,與起先兩下仍是大同小異。俞蓮舟右肩斜閃,左手憑空划了几個圈子。趙敏與范遙忍不住齊聲“噫”的一下驚呼,俞蓮舟所轉這兩個圈子,正是張無忌指點范遙的太極拳“亂環訣”。趙敏與范遙一見之下,便知宋青書要糟,果然“噫”聲未畢,宋青書右手五指抓向俞蓮舟咽喉。張無忌大怒,低罵:“該死,該死!”丐幫執法長老便是命喪于這一抓之下,宋青書對師叔居然也下此毒手。

但見俞蓮舟雙臂一圈一轉,使出“六合勁”中的“鑽翻”“螺旋”二勁,已將宋青書雙臂圈住,格格兩響,宋青書雙臂骨節寸斷。俞蓮舟喝道:“今日替七弟報仇!”兩臂一合,一招“雙風貫耳”,雙拳擊在他的左右兩耳。這一招綿勁中蓄,宋青書立時頭骨碎裂。他身子尚未跌倒,俞蓮舟正待補上一腳,當場送了他的性命,驀地里青影閃動,一條長鞭迎面擊來。俞蓮舟急忙后躍避過,那長鞭快速無倫的連連進招,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 若為夫復仇來了。

俞蓮舟急退三步。周芷若鞭法奇幻,三招間便已將他圈住,忽地軟鞭一抖,收了回來,左手抓住鞭梢,冷冷的道: “此時取你性命,諒你不服。取兵刃來!” 殷梨亭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上前說道:“我來接周姑娘的高招。” 周芷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轉身去看宋青書傷勢,只見他雙目突出,七孔流血,軟癱在地,眼見性命不保。峨嵋派搶上三名男弟子,將他抬了下去。周芷若回過頭來,指著俞蓮舟道:“先殺了你,再殺姓殷的不遲。” 俞蓮舟適才竭盡全力,竟然無法從她的鞭圈中脫出,心下好生駭異。他愛護師弟,心想:“我跟她斗上一場,就算死在她的鞭下,六弟至少可瞧出她鞭法的端倪。他死里逃生,便多了几分指望。”回手去接殷梨亭手中的長劍。殷梨亭也瞧出局勢凶險無比,憑著師兄弟二人的武功,想逃出她長鞭的一擊,看來極是渺茫,他和師兄是同樣的心思,寧可自身先攖其鋒,好讓師兄察看她鞭法的要旨,當下不肯遞劍,說道: “師哥,我先上場。”

俞蓮舟向他望了一眼,數十載同門學藝、親如手足的情誼,猛地里涌上心頭,心念猶似電閃,想起俞岱岩殘廢、張翠山自殺、莫聲谷慘死,武當七俠只剩其四,今日看來又有二俠畢命于此,殷六弟武功雖強,性子卻極軟弱,倘若自己先死,他心神大亂,未必能再拚斗,尋思:“若我先死,六弟萬難為我報仇,他也決計不肯偷生逃命,勢必是師兄弟二人 同時畢命于斯,于事無補。若他先死,我瞧出這女子鞭法中的精義,或能跟她拚個同歸于盡。”當下點頭道:“六弟,多支持一刻好一刻。”

殷梨亭想起妻子楊不悔已有身孕,不由自主向楊逍與張無忌這邊望去,轉念又想:“我死之后,不悔與孩兒自會有人照料,何必婆婆媽媽的去囑咐求人。”于是長劍一舉,目視劍尖,心無旁□,跟著含胸拔背、沉肩墜肘,說道:“掌門人請賜招!”他年紀雖比周芷若大得多,但周芷若此刻是峨嵋派掌門,他絲毫沒缺了禮數。俞蓮舟見他以“太極劍”起手式應敵,知道六弟這次是以師門絕學與強敵周旋,便緩緩向后退開。周芷若道:“你進招吧!”殷梨亭心想對方出手如電,若被她一占先機,極難平反,當下左足踏上,劍交左手,一招 “三環套月”,第一劍便虛虛實實,以左手劍攻敵,劍尖上光芒閃爍,嗤嗤嗤的發出輕微響聲。旁觀群雄忍不住震天價喝了聲采。

周芷若斜身閃開,殷梨亭跟著便是“大魁星”、“燕子抄水”,長劍在空中划成大圈,右手劍訣戳出,竟似也發出嗤嗤微聲。周芷若纖腰輕擺,一一避過,說道:“殷六俠,我讓你三招,以報昔日武當山上故人之情。”這“情”字一出口,軟鞭便如靈蛇顫動,直奔殷梨亭胸口。殷梨亭奔身向左,那軟鞭竟從半路彎將過來。殷梨亭一招“風擺荷葉”,長劍削出,鞭劍相交,輕輕擦的一響,殷梨亭只覺虎口發熱,長劍險些兒脫手,心中大吃一驚:“我只道她招式怪異,內力非我之敵,不料她內勁也這 般奇詭莫測。”當下凝神專志,將一套太極劍法使得圓轉如意,嚴密異常的守住門戶。

周芷若手中的軟鞭猶似一條柔絲,竟如沒半分重量,身子忽東忽西,忽進忽退,在殷梨亭身周飄蕩不定。張無忌越看越奇,心想:“她如此使鞭,比之渡厄、渡難、渡劫三位高僧,又是截然不同。”他初時只道峨嵋派中另有邪門武功,但此時看了她猶如鬼魅的身手,與滅絕師太實是大異其趣,心下隱隱竟起恐懼之感。范遙忽道:“她是鬼,不是人!”這句話正說中張無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顫,若不是廣場上陽光耀眼,四周站滿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持鞭與殷梨亭相斗。他生平見識過無數怪異武功,但周芷若這般身法鞭法,如風吹柳絮,水送浮萍,實非人間氣象,霎時間宛如身在夢中,心中一寒:“難道她當真有妖法不成?還是有甚么怪物附體?”

周芷若身法詭奇,然太極劍法乃張三丰晚年繼太極拳所創,實是近世登峰造極的劍朮,殷梨亭功勁一加運開,綿綿不絕,雖然傷不了對手,但只求只保,卻也是絕無破綻。忽聽得一人怪聲怪氣的叫道:“啊喲,宋青書快斷氣啦,周大掌門,你不給老公送終,做寡婦也不光彩哪!”眾人往聲音來處望去,卻是周顛。他知武當派弟子生平最注重養氣調息,臨敵交鋒之際,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修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擾亂周芷若的心神。他又叫:“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你老公要噎氣啦,有几句話吩咐你,他說他在外頭有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個私生子。他死了之后,要你好好給他撫養,免得他 死不瞑目。你到底答允還是不答允啊?”

群雄聽他這么胡說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聲來。周芷若卻仍如沒有聽見。周顛又叫:“啊喲,乖乖不得了!滅絕老師太,近來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見,你老人家越來越硬朗啦。你陰魂附在周姑娘身上,這軟鞭兒可耍得當真好看哪!” 突然之間,周芷若身形一閃一晃,疾退數丈,長鞭從右肩急甩向后,陡地鞭頭擊向周顛面門。她本來與明教茅棚相隔十丈有余,但軟鞭說到便到,正如天外游龍,矢矯而至。周顛正自口沫橫飛的說得高興,哪料得到周芷若在惡斗之中竟會突然出鞭襲擊。他一呆之下,長鞭已到面門。周芷若并不回身,然而背后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的鼻尖。周芷若長鞭向后甩出,左手食中二指向殷梨亭接連戳去,一連七指,全是對向他頭臉與前胸重穴。殷梨亭不及攻敵,也無法圈轉長劍削她手臂。只得使招“鳳點頭”矮身避開。其時明教茅棚中啪的一聲,跟著嗆□□一陣亂響。原來楊逍正站在周顛近旁,眼明手快,揮掌拍起身前木桌,擋了周芷若一鞭。長鞭擊中木桌,登時木屑橫飛,桌上的茶壺、茶碗四下亂擲,各人身上濺了不少瓷片熱茶。周芷若一擊不中,不再理會周顛,軟鞭回將過來,疾風暴雨般向殷梨亭攻擊。

俞蓮舟持劍在旁看了半晌,始終無法捉摸到她鞭法的精要所在,暗想:“我再出手,這套太極劍法也無法使得比六弟更好。但若斗得久了,她女子內力不足,我們或能以韌力長勁取勝。”他見殷梨亭劍法吞吐開合、陰陽動靜,實已到了恩 師張三丰平時所指點的絕詣,心想師弟一生中從未施展過如此高明的劍朮,今日面臨生死關頭,竟將劍法中最精要之處都發揮了出來,武當派武功講究愈戰愈強,時刻拖得越久,越有不敗之望。

周芷若突然間長鞭抖動,繞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子,登時將殷梨亭裹在其間。太極拳和太極劍都講究運勁成圈,周芷若長鞭竟也抖動成圈,鞭圈方向與殷梨亭的劍圈相同,只是快了數倍。殷梨亭劍上勁力被她這么一帶,登時身不由主,連轉了几個身,青光一閃,長劍脫手上揚。周芷若長鞭倒卷,鞭頭對准殷梨亭天靈蓋砸了下去。俞蓮舟縱身而起,右手抓住了軟鞭的鞭梢。周芷若裙底飛出一腿,正中俞蓮舟腰脅。俞蓮舟一直捉摸不定周芷若詭異的鞭法精要所在,待得見她抖鞭成圈,奪落殷梨亭手中長劍,登時心中雪亮:“原來她功力不過爾爾,這几下抖鞭成圈,比之我們的太極拳功夫可差得遠了。”一抓住鞭梢,拚著腰間受她一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絕戶手”,直插周芷若小腹。周芷若無可抵擋,心中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我今日死在俞二叔手里。”右手放脫鞭柄,五指向俞蓮舟頭頂插落,只盼和他斗個同歸于盡。俞蓮舟側頭欲避,不料腰間中腿后穴道被封,頭頸僵硬,竟爾不能轉動,左手卻仍是運勁疾落。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人從旁搶至,右手擋開了俞蓮舟的“虎爪絕戶手”,左手架開周芷若插向俞蓮舟頭頂的五指,正是張無忌出手救人。周芷若雙掌并力,疾向張無忌胸前擊到。張無忌若是閃避,這雙掌之力剛好擊正殷梨亭臉盤,只得左掌拍出擋格。

二人三掌相接,張無忌猛覺周芷若雙掌中竟無半分勁力,心下大駭:“啊喲,不好!她和六叔苦斗二百余招,竟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我這股勁力往前一送,豈非當場要了她的性命?”危急中忙收手勁。他初時左掌拍出,知道周芷若武功與自己已相差不遠,大是強敵,絲毫不敢怠忽,加之單掌迎雙掌,這一掌乃是出了十成力,勁力剛向外吐,便即察覺對方力盡,急忙硬生生的收回,他明知這是犯了武學的大忌,等于以十成掌力回擊自身,何況在這間不容發之際突然回收,用力更是奇猛,但他于自己內勁收發由心,這股強力回撞,最多一時氣窒,決無大礙。不料他掌力剛回,突覺對方掌力猶似洪水決堤、勢不可當的猛沖過來。

張無忌大吃一驚,知道已中暗算,胸口砰的一聲,已被周芷若雙掌擊中。那是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周芷若的掌力,并世兩大高手合擊之下,他護體的九陽神功雖然渾厚,卻也抵擋不住。何況周芷若的掌力乃乘隙而進,正當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時。這門功夫卻是峨嵋派嫡傳,當年滅絕師太便曾以此法擊得他噴血倒地。只不過當年他是全然不知抵御,這次卻是一念之仁、受欺中計。當下不由自主的身向后仰,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周芷若偷襲成功,左手跟著前探,五指便抓向他胸口,張無忌身受重傷,心神未亂,眼見這一抓到來,立時便是開膛破胸之禍,勉強向后移了數寸。嗤的一響,周芷若五指已抓破了他胸口衣衫,露出前胸肌膚。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著便要進襲,其時俞蓮舟被她一腿踢 倒,正中穴道,動彈不得,殷梨亭扑上要救援,也已不及,眼見張無忌難逃此劫。周芷若一瞥之下,忽然見到他胸口露出一個傷疤,正是昔日光明頂上自己用倚天劍刺傷的,五指距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動,眼眶兒一紅,竟然抓不下去。她稍一遲疑,韋一笑、殷梨亭、楊逍、范遙四人已同時扑到。韋一笑飛身擋在張無忌身前,楊范二人分襲周芷若左右,殷梨亭已抱著張無忌逃開。

這一來,場中登時大亂,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眾紛紛呼喝,手執兵刃,搶上場中。楊逍、范遙和周芷若拆得數招,便不再戀戰,韋一笑扶起俞蓮舟,一齊回入茅棚。峨嵋、少林兩派人眾見場中罷斗,也便退開。趙敏本也搶上救援,只是身法不及韋楊諸人迅速,中途遇上,見張無忌嘴邊都是鮮血,只嚇得臉如白紙。張無忌強笑道:“不礙事,運一會兒氣便好。”眾人扶著他在茅棚中地下坐定。張無忌緩引九陽神功,調理內傷。

周芷若叫道:“哪一位英雄前來賜教?”范遙束了束腰帶,大踏步走出。張無忌道:“范右使,我下令,你不可出戰,咱們……咱們認輸……”一口氣岔了道,又是兩口鮮血噴出。范遙對教主之令不敢不從,倘若堅持出戰,勢必引得張無忌傷勢加劇,何況出戰只是盡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卻于本教無補。周芷若站有廣場中心,又說了兩遍。

適才張無忌□力自傷,只有他與周芷若二人方才明白,旁人都以為周芷若掌力怪異,張無忌力所不敵,而周芷若凝指 不發,饒了他性命,卻是人所共見。她以一個年輕女子,連敗殷梨亭、俞蓮舟、張無忌三位當世一等一高手,武功之奇,實是匪夷所思。群雄中雖有不少身負絕學之士,但自忖決計比不上俞、殷、張三人,那也不必上去送命了。周芷若站在場中,山風吹動衫裙,似乎連她嬌柔的身子也吹得搖搖晃晃,但周圍來自三山五岳、四面八方的數千英雄好漢,竟無一人敢再上前挑戰。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是無人上前。那達摩堂的老僧走了出來,合十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為天下第一。有哪一位英雄不服?”周顛叫道:“我周顛不服。”那老僧道:“那么請周英雄下場比試。”周顛道:“我打她不過,又比個甚么?”那老僧道:“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敵,那便是服了?”周顛道:“我自知不敵,卻仍是不服,不可以嗎?”那老僧不再跟他糾纏不清,又問:“除了這位周英雄外,還有哪一位不服?”連問三聲,周顛噓了三次,卻無人出聲不服。那老僧道:“既然無人下場比試,咱們便依英雄大會事先的議定,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宋夫人處置。屠龍寶刀在何人手中,也請一并交出,由宋夫人收管。這是群雄公決,任誰不得異言。”

張無忌正在調勻內息,鼓動九陽真氣,治療重傷,漸漸入于返虛空明的境界,猛聽得那老僧說到“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掌門人宋夫人處置”這句話,心頭一震,險些又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趙敏坐在一旁,全神貫注的照料,見他突然身子發抖,臉色大變,明白他的心意,柔聲道:“無忌哥哥,你義父由周姊 姊處置,那是最好不過。她適才不忍下手害你,可見對你仍是情意深重,決不能害了你義父,你盡管放心療傷便是。”張無忌一想不錯,心頭大寬。

其時太陽正從山后下去,廣場上漸漸黑了下來。那老僧又道:“金毛獅王謝遜囚于山后某地。今日天時已暗,各位必然餓了。明日下午,咱們仍然聚集此地,由老僧引導宋夫人前去開關釋囚。那時咱們再見識宋夫人并世無雙的武功。” 楊逍、范遙等都向趙敏望了一眼,心中都道:“果然你所料不錯。少林派另有陰謀。周芷若武功再強,卻也不能打敗渡厄等三位老僧,只怕她非送命在小山峰上不可,結果仍由少林派稱雄逞強。” 這時周芷若已回入茅棚,峨嵋派今日威懾群雄,眾弟子見掌門人回來,無不肅然起敬。

群雄雖見周芷若已奪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大事卻未了結,心中各有各的計算,誰也不下山去。那老僧道:“各位英雄來到本寺,均是少林派的嘉賓,各位相互間若有恩怨糾葛,務請瞧在敝派薄面,暫忍一時,請勿在少室山上了結,否則便是瞧不起少林派。各位用過晚飯以后,前山各處,盡可隨意游覽。后山是敝派藏經授藝之所,請各位自重留步。” 當下范遙抱起張無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張無忌所受掌傷雖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時煉制的靈丹,再以九陽真氣輸導藥力,到得深夜二更時分,吐出三口瘀血,內傷盡去。楊逍、范遙、俞蓮舟、殷梨亭等均是又驚又喜,均贊他內功修為實是深厚無比,常人受了這等重傷,縱有高手調治, 少說也得將養一兩個月,方能去瘀順氣,他卻能在几個時辰內便即痊可,若非親見,當真難信。

張無忌吃了兩碗飯,將養片刻,站起身來,說道:“我出去一會兒。”他是教主之尊,既不說是甚么事,旁人自也不便相詢。殷梨亭道:“你重傷剛愈,一切小心。”張無忌應道: “是!”見趙敏臉上神色極是關懷,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說: “你放心罷!” 他走出茅棚,抬起頭來,只見明月在天,疏星數點,深深吸了口氣,體內真氣流轉,精神為之一振,徑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人道:“在下有事要見峨嵋派掌門,相煩引路。” 那知客僧見是明教教主,心下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道: “是,是!小僧引路,張教主請這邊來。”引著他向西走去,約莫行了里許,指著几間小屋。

那知客僧道:“峨嵋派都住在那邊,僧尼有別,小僧不便深夜近前。”他深恐張無忌又去和周芷若動手,這當世兩大高手□拚起來,自己一個不巧,便受了池魚之殃。張無忌笑道: “你若回去說起此事,不免驚動旁人,我不如點了你的穴道,在此等我如何?”那知客僧忙道:“小僧決不敢說,教主放心。” 急急忙忙的轉身便去。張無忌緩步走到小屋之前,相距十余丈,便見兩名女尼飛身過來,挺劍攔在身前,叱道:“是誰?”張無忌抱拳道: “明教張無忌,求見貴派掌門宋夫人。”那兩名女尼大驚失色,一名年長的女尼道:“張……張教主……請暫候,我……我去稟報。”她雖強自鎮定,但聲音發顫,轉身沒走了几步,便摸出竹哨吹了起來。 峨嵋派今日吐氣揚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門人力敗當世三位高手,嚇得數千須眉男子無一敢上前挑戰,真是開派以來從所未有的盛事。但峨嵋派今日殺丐幫二老、敗武當二俠、傷明教教主,得罪的人著實不少,何況周芷若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不知有多少英雄惱恨妒忌,這一晚身處險地,強敵環伺之下,戒備得十分嚴密。那女尼哨子一響,四周立時扑出二十余人,劍光閃動,分布各處。張無忌也不理會,雙手負在背后,靜立當地。

那女尼進小屋稟報,過了片刻,便即回身出來,說道: “敝派掌門人言道:男女有別,晚間不便相見。請張教主回步。” 張無忌道:“在下頗通醫朮,愿為宋青書少俠療傷,別無他意。” 那女尼一怔,又進去稟報,隔了良久,這才出來,說道:“掌門人有請。” 張無忌拍了拍腰間,顯示并未攜帶兵刃,隨著那女尼走進小屋。只見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頤,怔怔出神,聽得他進來,竟不回頭,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堂上更無旁人。一枝白燭忽明忽暗,照著周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情景淒涼。張無忌心中一酸,低聲道:“宋師哥傷勢如何,待我瞧瞧他去。”

周芷若仍不回頭,冷冷地道:“他頭骨震碎,傷勢極重,多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挨過今晚。”張無忌道:“你知我醫朮不壞,愿盡力施救。”周芷若問道:“你為甚么要救他?” 張無忌一怔,說道:“我對你不起,心下萬分抱愧,何況今日 你手下留情,饒了我性命。宋師哥受傷,我自當盡力。”周芷若道:“你手下留情在先,我豈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要我如何報答?”張無忌道:“一命換一命,請你對我義父手下留情。”周芷若向內堂指了指,淡淡地道:“他在里面。” 張無忌走向房門,只見房內黑漆一團,并無燈光,于是拿起燭台,走了進去。

周芷若一手支頤,坐在桌旁,始終不動。張無忌揭開青紗帳子,燭光下只見宋青書雙目突出,五官歪曲,容顏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腕,但覺脈息混亂,忽快忽慢,肌膚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果然是難以挨過當晚,再輕摸他的頭骨,察覺前額與后腦骨共有四塊碎裂,心想俞二伯雙拳之力何等厲害,這一招“雙風貫耳”自是運上了十成內勁,若不是宋青書內功也有相當根柢,當場便已斃命。他放下帳子,將燭台放在桌上,坐在竹椅上,凝思治療之法。宋青書受的實是致命重傷,要救他性命,最多只有三成把握。他細細思量了一頓飯時分,走到外室,說道:“宋夫人,能否救得宋師哥之命,我殊難斷言,是否能容我一試?”周芷若道:“若你救他不得,世間也無第二人能夠。”張無忌道: “縱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難復舊觀,他腦子也已震壞,只怕……只怕說話也不容易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仙。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 張無忌心頭一震,此事也不便置辯,當下回入房中,揭開宋青書身上所蓋薄被,點了他八處穴道,十指輕柔,以一 股若有若無之力,將他碎裂的頭骨一一扶正。然后從懷中取出一只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團黑色藥膏,雙手搓得勻淨,輕輕涂在宋青書頭骨碎處。這黑色藥膏便是“黑玉斷續膏”,乃西域少林派療傷接骨的無上聖藥。當年他向趙敏乞得,用以接續俞岱岩與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斷骨,尚有剩余。他掌內九陽真氣源源送出,將藥力透入宋青書各處斷骨。

約莫一炷香時分,張無忌送完藥力,見宋青書臉上無甚變化,心下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他自己重傷初愈,這么一運內勁,不由得又感心跳氣喘,站在床前調勻內息半晌,這才回到外房,將燭台放在桌上。淡淡的燭光照映下,見周芷若臉色蒼白異常,隱隱聽得屋外輕輕的腳步之聲,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邏守衛,便道:“宋師哥的性命或能救轉,你可放心。” 周芷若道:“你沒救他的把握,我也沒救謝大俠的把握。” 張無忌心想:“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剛伏魔圈,峨嵋派中縱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難成事,說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命。” 說道:“你可知義父囚禁之處的情形么?”周芷若道:“不知。少林派設下甚么厲害的埋伏?”張無忌于是將謝遜如何囚在山頂地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堅守、自己如何兩度攻打均告失敗、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簡略說了。周芷若默默聽完,道:“如此說來,你既破不了,我是更加無濟于事。”

張無忌突然心中一動,喜道:“芷若,倘若我二人聯手,大功可成。我以純陽至剛的力道,牽纏住三位高僧的長鞭。你以陰柔之力乘隙而入,一進入伏魔圈中,內外夾攻,便能取 勝。” 周芷若冷笑道:“咱們從前曾有婚姻之約,我丈夫此刻卻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沒傷你性命,旁人定然說我對你舊情猶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罵我不知廉恥、水性楊花。”張無忌急道:“咱們只須問心無愧,旁人言語,理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張無忌一呆,接不上口,只道:“你……你……”

周芷若道:“張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處,難免要惹物議。你快請罷!” 張無忌站起身子,深深一揖,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好,盼你再賜一次恩德。張無忌有生之年,不敢忘了高義。” 周芷若默不作聲,既不答應,亦不拒絕。她自始至終沒回過頭來,張無忌無法見到她臉色,待要再低聲下氣的相求,周芷若高聲道:“靜慧師姊,送客!”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靜慧站在門外,手執長劍,滿臉怒容的瞪著他。張無忌心想義父的生死系于此舉,自己的顏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個頭,道: “宋夫人,盼你垂憐。”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動不動。靜慧喝道:“張無忌,掌門人叫你出去,你還糾纏些甚么?當真是武林敗類,無恥之尤。”她還道張無忌乘著宋青書將死,又來求周芷若重行締婚。張無忌嘆了口氣,縱身出門。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趙敏迎了上來,道:“宋青書的傷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斷續膏去做好人了。” 張無忌道:“咦!你當真料事如神。他傷勢是否能救,此 刻還不能說。”趙敏嘆了口氣,道:“你想救了宋青書的性命,來換謝大俠,無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點也不懂人家的心事。”張無忌奇道:“為甚么?這個我可不明白了。”趙敏道: “你用盡心血來救宋青書,那便是說一點也不顧念周姊姊對你的情意,你想她惱也不惱?” 張無忌一怔,無言可答,倘若周芷若愿意自己丈夫傷重不治,那是決無是理,但她確是說過:“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這兩句話中果是頗有怨懟之意,何況她又說了“倘若我問心有愧呢”那句話。趙敏道:“你救了宋青書的性命,現今又后悔了,是不是?” 不等張無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內。

張無忌坐在石上,對著一彎冷月,呆呆出神,回思自與周芷若相識以來的諸般情景,尤其適才相見時她的言語神態,低徊惆悵,實難自已。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鐘聲鐺鐺響起,群雄又集在廣場之中。那達摩院的老僧這次更不向空智請示,便即站了出來,朗聲說道:“眾位英雄請了。昨日比武較量,峨嵋派掌門宋夫人藝冠群雄,便請宋夫人至山后破關,提取金毛獅王謝遜。老僧領路。”說著當先便行。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隨其后,接著便是周芷若與峨嵋群弟子。眾英雄更在后面,齊向后山走去。

張無忌見周芷若衣飾一如昨日,并未服喪,知宋青書未死,心想:“他既挨得過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 眾人上得山峰,只見三位高僧仍是盤膝坐在松樹之下。那 達摩院老僧道:“金毛獅王囚于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三位長老。宋夫人武功天下無雙,只須勝了敝派這三位長老,便可破牢取人。我們大伙兒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 楊逍見張無忌臉色不定,在他耳邊悄聲說道:“教主寬心。韋蝠王、說不得二位,已率領五行旗人眾伏在峰下。峨嵋派若不肯交出謝獅王,咱們只好用強。”張無忌皺眉道:“這可壞了大會的規矩,有失信義。”楊逍道:“我只怕宋夫人將刀劍架在謝獅王頸中,咱們動手時投鼠忌器。信義甚么的,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趙敏悄聲道:“謝獅王仇人極多,咱們要防備人叢中有人發暗器偷襲。”楊逍道:“范右使、鐵冠道長、周兄、彭大師四位已分占四角,防人偷襲。”趙敏低聲道:“最好有人發射暗器偷襲,咱們就可乘機搶奪謝獅王。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們失了信義。不過要是風平浪靜……這個倒……嗯,楊左使,你不防暗中派人假裝襲擊謝獅工,紛擾之中,咱們混水摸魚搶人。”楊逍笑道:“此計大妙。”當下便去派遣人手。張無忌明知此舉甚不光明磊落,但為了相救義父,那也只好無所顧忌,心中又不禁感激趙敏,暗想:“敏妹和楊左使均有臨事決疑的大才,難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極是投機,我可沒這等本事。”

只聽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長老,自是武學深湛。要本座以一敵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達摩院老僧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無不可。”周芷若道:“本座承天下英雄相讓,僥幸奪魁,所仗者不過是先師滅絕師太秘 傳的本派武功,若是以三敵三,縱然得勝,也未能顯得先師當年教導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敵三,又是對主人不恭。這樣罷,我叫一個昨日傷在本座手下、傷勢尚未痊可的小子聯手。這小子當年曾被先師三掌擊得口吐鮮血,天下皆知。如此便不損先師威名。” 張無忌一聽,心中大喜:“謝天謝地,她果然允我之請。” 只聽周芷若道:“張無忌,你出來罷。”

明教群豪除了楊逍等數人之外,都不明其中原由,但聽周芷若小子長、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盡皆憤恨難平。卻見張無忌臉有喜色,走上前去,長揖到地,說道:“多謝宋夫人昨日手下留情,饒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 “她當眾辱我,不過是為峨嵋派掙個顏面,再報復那日婚禮中新郎遁走的羞恥。為了義父,我當委曲求全到底。” 周芷若道:“你昨日重傷嘔血,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幫手,只不過作個樣子而已。”張無忌道:“是。一切遵命而行,不敢有違。”

周芷若取出軟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時卷成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極,左手翻處,青光閃動,露出了一柄短刀。群雄昨日已見識了她軟鞭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時用刀,一長一短,一柔一剛,那是兩般截然相異的兵刃。群雄驚佩之下,精神都為之一振。張無忌從懷中摸出兩枚聖火令來,向前走了兩步,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故意又大聲咳嗽几下,顯得重作未愈,自保也十分勉強,待會若是勝了少林三僧,好讓群雄都說全是周芷若的功勞。周芷若靠到他身邊,低聲問道:“你曾立誓為你 表妹報仇,倘若害她的凶手是你義父,你還救他不救?”張無忌一怔,道:“義父有時心智失常,作不得數。”

渡厄道:“張教主今日又來賜教了。”張無忌道:“尚祈三位大師見諒。”渡厄道:“好說,好說!這位峨嵋派掌門,說道是昨日藝勝天下群雄,難道她武功還能在張教主之上嗎?” 張無忌道:“正是。晚輩昨日在周掌門手下重傷嘔血。”渡難道:“這就奇了。”三個老僧長鞭緩緩抖了出來。正在此時,忽聽得峰腰里傳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張無忌心中一喜,只聽得瑤琴錚錚錚連響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著簫聲抑揚,四名黑衣少女手執長簫,走上峰來。黑白相間,八名少女分占八個方位,琴簫齊奏,音韻柔雅。一個身披淡黃輕紗的美女在樂聲中緩步上峰,正是當日張無忌在盧龍丐幫中會過之人。丐幫的女童幫主史紅石一見,奔將過去,扑在她懷里,叫道:“楊姊姊,楊姊姊!咱們的長老和龍頭,都給人害了!”說著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黃衣女子點頭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陰白骨爪’未必便是天下最強的武功。”

她上峰來時如此聲勢,人又美貌飄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這兩句話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凜之下,年紀較長的都想:“峨嵋派這路爪法,難道便是百年前馳名江湖的陰毒武功‘九陰白骨爪’么?”他們曾聽過“九陰白骨爪”的名字,但知這門武功陰毒過甚,久已失傳,誰也沒有見過。黃衫女子攜著史紅石的手,走入丐幫人叢,便在一塊山 石上坐了。周芷若臉色微變,低聲問道:“這女子是誰?”張無忌道: “我只見過她一次,不知她姓名來歷,只知她跟丐幫頗有淵源。”周芷若哼了一聲,道:“動手罷!”長鞭抖出,卷向渡難的長鞭,身子一借勢,便從三株蒼松間落了下去。她第一招便直攻敵人中央,狠辣迅捷,膽識之強,縱是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見她身在半空,如一只青鶴般凌空扑擊而下,身法曼妙無比。她右手的軟鞭與渡難的長鞭纏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難的兵刃暫時無法使用。渡厄和渡劫雙鞭齊揚,分從左右擊至。

張無忌直搶而前,腳下一躓,忽然一個筋斗摔了過去。群雄咦的一聲,只道他傷后立足不定。哪知張無忌這一招使的乃是聖火令上所載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異,已達極點,他似是向前摔跌,雙手聖火令卻已向渡難胸口拍了過去。其時渡難長鞭正與周芷若的鞭子纏住未分,不能回鞭抵擋,渡厄、渡劫眼見勢危,立時舍卻周芷若,雙鞭向張無忌擊來。兩條黑色長鞭靈動威猛,直和一雙烏龍相似,眼見張無忌難以抵擋,不料他在地下一個打滾,狼狽萬狀的滾向渡厄身邊。渡厄左手向他肩頭戳落,張無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開,身子一晃,肩頭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將擊敗少林三高僧的殊榮盡數歸于這位峨嵋掌門,自己只求教出謝遜,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東滾一轉,西摔一交,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旁觀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識見卓超的人物,但這路古波斯武功實在太怪,又從未有人在中土用過,何況 昨日張無忌身受重傷乃是人所共見,因此初時都沒瞧出破綻。明教之敵,無不暗暗歡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為擔憂,只怕他今日要畢命于此。拆到數十招后,只見周芷若身影忽高忽低,飄忽無方,張無忌越來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亂,竟似比一個初學武功的莽漢尤有不如,但不論情勢如何凶險,他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對方的凌厲殺著。

旁觀群雄中心智機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蹺,猜想他所使的多半是“醉八仙”一類功夫,看上去顛三倒四,實則中藏奇奧變化,這類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難得多了。但這門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單獨對付三高僧中任誰一人,對方定然鬧個手足無措,便如張無忌初逢風云三使時那么狼狽不堪。但這三位少林高僧枯禪數十年坐將下來,心意相通,一僧招數中露出破綻空隙,其余二僧立即予以補足。張無忌種種怪異身法,本來每一招都足以迷亂敵人眼光,似左實右,似前實后,決計難以辨識,但三僧鞭隨心動,對他的諸般做作竟是視而不見。拆到七八十招時,張無忌怪招仍然層出不窮,卻始終沒能損及三僧分毫。斗近百招,他只覺三僧鞭上威力漸強,自己身法卻慢慢的澀滯起來,已無初斗時的靈動自如。

他尚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剛伏魔圈”卻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見他越斗越精神,其實他心靈中魔頭漸長,只須再斗百招,不免便全然處于三僧佛門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須出手,便讓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被世人稱 為“魔教”,本來亦非全無道理,而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創者 “山中老人”,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張無忌初時照練,倒也不覺如何,此刻乍逢勁敵,將這路武功中的精微處盡數發揮出來,心靈漸受感應,突然間哈哈哈仰天三笑,聲音中竟充滿了邪惡奸詐之意。

他三笑方罷,猛聽得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傳出通經之聲,正是義父謝遜的聲音。只聽他蒼老的聲音緩緩誦念“金剛經”:“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說如是甚深經典。我從昔來所得慧眼,未曾得聞如是之經。世尊,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即生實相……’” 張無忌邊斗邊聽,自謝遜的誦經聲一起,少林三僧長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斂,只聽謝遜繼續念誦:“‘世尊,我今得聞如是經典,信解受持,不足為難。若當來世,后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即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思潮起伏,知道義父自被囚于峰頂地牢,每日里聽少林三高僧誦經,上次明明可以脫身,卻自知孽重罪深,堅決不肯離去,難道他聽了數月佛經之后,終于大徹大悟么?那經中言道:“若當來世,后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在義父此刻心中,這五百年后之人指的便是他張無忌了。只是經義深微,他于激斗之際,也不能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經中的須菩提,是在天竺舍衛國聽釋迦牟尼說金剛經的長老,是以于謝遜所誦的經文,也只一知半解而已。

只聽謝遜又念經道:“佛告須菩提:‘如是,如是!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 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于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狠……菩薩須離一切相。’” 這一段經文的文義卻甚是明白,那顯然是說,世間一切全是空幻,對于我自己的身體,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牽念,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支解,只因我根本不當是自己的身體,自然絕無惱恨之意。“義父身居地牢而處之泰然,難道他真到了不驚、不怖、不畏的境界了么?”心念又是一動: “義父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不必出力救他脫險?” 原來謝遜這數月來被囚地牢,日夕聽松間三僧念誦“金剛經”,于經義頗有所悟,這時猛聽得張無忌笑聲詭怪,似是心魔大盛,漸入危境,當即念起“金剛經”來,盼他脫卻心中魔頭的牽絆。

張無忌一面聽謝遜念誦佛經,手上招數絲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經文中的含義,心魔便即消退,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不能連貫,刷的一聲,渡劫的長鞭抽向他左肩。張無忌沉肩避開,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陽神功,登時將擊來的勁力卸去,心念微動:“我用這路古波斯武功實是難以取勝。”斜眼看周芷若時,見她左支右絀,也已呈現敗象,暗想:“今日之勢,事難兩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敗,教義父之事便無指望了。”一聲清嘯,使開兩根聖火令,著著進攻。謝遜誦經之聲并未停止。但張無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 心法,于他所念經文已是聽而不聞。他盡量將三僧的長鞭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讓周芷若能尋到空隙,攻入圈內。

他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覺鞭上壓力漸重,迫得各運內力與之抵御。三僧的“金剛伏魔圈”以“金剛經”為最高旨義,最后要達“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于人我之分,生死之別,盡皆視作空幻。只是三僧修為雖高,一到出手,總去不了克敵制勝的念頭,雖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卻無法泯滅,因此這“金剛伏魔圈”的威力還不能練到極致。三僧中渡厄修為最高,深體必須除卻“人我四相”,但渡難、渡劫二僧爭雄斗勝的念頭一盛,染雜便深,著了世間相的形跡,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旁觀群雄見張無忌改了武功的招數,三株蒼松間的爭斗越來越是激烈,三僧頭頂漸漸現出一團淡淡的水氣,知是額頭與頂門汗水為內力所逼,化作了蒸氣,可見五人已到了各以內力相拚的境地。張無忌頭頂也有水氣現出,卻是筆直一條,又細又長的聚而不散,顯是他內力深厚,更勝三僧。昨日群豪人人見到他身受重傷,哪知他只一宵之間,便即全愈,內力之深,實令人思之駭然。

周芷若卻不與三僧正面交鋒,只在圈外游斗,見到金剛伏魔圈上生出破綻,便即縱身而前,一遇長鞭攔截,立時翻若驚鴻般躍開。這么一來,張無忌和她武學修為的高下登時判然,旁觀群雄中不少人竊竊私議:“近年來武林中傳言:明教張教主武功之強,當今獨步。果然是名不虛傳。昨天他是故意讓這位宋夫人的,這叫好男不與女斗啊。”“甚么好男不與女斗?宋 夫人本來是張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這叫做故尺情深!” “呸!只有故劍情深,那有甚么故尺情深?”“你不見張教主手中使的是兩根鐵尺?”“后來宋夫人也不下毒手殺張教主,那豈不是故手情深?”

少林三僧和張無忌的招數越出越慢,變化也愈趨精微。周芷若的武功純以奇幻見長,制服武當二俠實是她成就的峰巔,說到內功修為,比之俞蓮舟、殷梨亭尚遠為不如。這時張無忌與少林三僧各以真實本領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不下手去,有時軟鞭一晃,上前進攻,在四人的內勁上一碰,立時便被彈了出來。又斗小半個時辰,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急速流動,聖火令上發出嗤嗤聲響。少林三僧的臉色本來各自不同,這時卻都殷紅如血,僧袍都鼓了起來,便似為疾風所充。但張無忌的衣衫卻并無異狀,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對一,甚而以一敵二,早已獲勝。他練的九陽真氣原本渾厚無倫,再加上張三丰指點,學得太極拳中練氣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能持久,實可再拚一兩個時辰,以待對手氣衰力竭。少林三僧拚到此時,已瞧出久戰于已不利,突然間齊聲高喝,三條長鞭急速轉動,鞭影縱橫,似真似幻。張無忌凝視敵鞭來勢,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雖奇,畢竟所學時日無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楊左使二人聯手的威力。我獨力難支,看來今日又要落敗了。這次再救不出義父,那便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內力稍減,三僧乘機進擊,更是險象環生。

張無忌腦中如電光火石般一閃,想起昔年冰火島上謝遜對他的慈愛,又想謝遜眼盲之后,仍干冒大險重入江湖,全是為 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實是不愿獨活。眼見渡難長鞭自身后遙遙兜至,他再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舉,便讓這一鞭擊中手臂,只是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鞭力,右手聖火令擋住渡厄、渡劫雙雙攻來的兩鞭,身子忽如大鳥般向左扑出,空中一個回旋,已將渡難那條長鞭在他所坐的蒼松上繞了一圈。

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張無忌左臂力振,向后急拉,要將長鞭深深嵌入松樹樹干。渡難大驚之下,急向后奪。張無忌變招奇速,順著他力道扯去。松樹樹干雖粗,但樹根處已有一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風雨。此刻被一條堅韌無比的長鞭纏住,由張無忌和渡難兩股內勁同時拉扯,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松樹在挖空處折斷,從半空中倒將下來。乘著渡厄、渡劫二僧驚愕失措的一瞬之間,張無忌雙掌齊施,大喝一聲,推向渡厄身居的蒼松。這兩掌上的掌力實乃他畢生功力所聚,那松樹抵受不住,當即折斷。兩株斷下的松樹連枝帶葉,一齊壓向渡劫所居的松樹。雙松倒下時已有數千斤的力道,張無忌飛身而起,雙足更在第三株松樹上一蹬,那松樹又即斷折,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緩緩倒下。其時松樹折斷聲、群雄驚呼聲鬧成一片。張無忌手中兩枚聖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擲了過去。兩僧既須閃避從空倒下的松樹,又要應付飛擲而至的聖火令,登時鬧了個手忙足亂。張無忌身子一矮,貼地滾過傾側而下而尚未著地的樹干,已攻入金剛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雙掌一推一轉,立時推開蓋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義父,快出來!”他 生怕謝遜又不肯出來,不待謝遜答應,探手下去,抓住他后心便提了上來。

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雙鞭齊到,張無忌迫得放下謝遜,懷中又掏出兩枚聖火令,向二僧擲出,雙手快如電閃,抓住了兩條長鞭的鞭梢。渡厄、渡劫正要各運內力回奪,聖火令已擲到面門,雙令之到,快得直無思量余地,兩僧只得撒手棄鞭,急向后躍,這才避開了聖火令之一擊。其時渡難左掌已當胸拍到,張無忌叫道:“芷若,快絆住他!”斜身一閃,抱起了謝遜,只須將他救出了三松之間,少林派便無話說。周芷若哼了一聲,微一遲疑,渡難右掌跟著拍到。張無忌身子一轉,避開背心要穴,讓這一掌擊中了肩頭。他抱了謝遜,便要從三株斷松間搶出。謝遜道:“無忌孩兒,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處聽經懺悔,正是心安理得。你何必救我出去?”說著要掙扎下地。張無忌知義父武功極高,倘若堅決不肯出去,倒難應付,說道:“義父,孩兒得罪了!” 右手五指連閃,點了他大腿與胸腹間的數處穴道,令他暫時動彈不得。就這么稍一阻滯,少林三僧手掌同時拍到,齊喝: “留下人來!”張無忌見三僧掌力將四面八方都籠蓋住了,手掌未到,掌風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將謝遜放在地下,出掌抵住,叫道:“芷若,快將義父抱了出去。”他雙掌搖晃成圈,運掌力與三僧對抗,使三僧無一能抽身阻攔周芷若。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掌力游走不定,虛虛實實,將三僧的掌力同時粘住了。

周芷若躍進圈子,到了謝遜身畔。謝遜喝道:“呸,賤人 ……”周芷若一伸手便點了他的啞穴,叱道:“姓謝的,我好意救你,何以出口傷人?你罪行滔天,命懸我手,難道我便殺你不得么?”說著舉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謝遜天靈蓋上抓了下去。張無忌一見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時他與三僧正自各以平生功力相拚,三僧雖無殺他之意,但到了這等生命決于俄頃的關頭,不是敵傷,便是己亡,實無半點容讓的余裕。張無忌一開口,真氣稍泄,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般推將過來,只得催力抗御。雙方均于無可奈何之際,運上了 “粘”字訣,非分勝敗,難以脫身。

周芷若手爪舉在半空,卻不下擊,斜眼冷睨張無忌,冷笑道:“張無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禮中舍我而去,可曾料到有今日之事么?” 張無忌心分三用,既擔心謝遜性命,又惱她在這緊急關頭來算舊帳,何況少林三僧掌力源源而至,縱然專心凝神的應付,最后也非落敗不可,這一心神混亂,更是大禍臨頭。他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時之間,前胸后背,衣衫都已被大汗濕透。楊逍、范遙、韋一笑、說不得、俞蓮舟、殷梨亭等看到這般情景,無不大驚失色。這些人心中念頭均是相同,只教救得張無忌,縱然舍了自己性命,也是絕無悔恨,但各人均知自己功力不及,別說從中拆解,便是上前襲擊少林三僧,三僧也會輕而易舉的將外力移到張無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是救之適足以害之了。

空智提聲叫道:“三位師叔,張教主于本派有恩,務請手 下留情。” 但四人的比拚已到了難解難分的地步,張無忌原無傷害三僧之心,三僧念著日前他相助解圍,也早欲俟機罷手,只是雙方均是騎虎難下。三僧神游物外,對空智的叫聲聽而不聞,其實便算得知,卻也無能為力。韋一笑身形一晃,如一溜輕煙般閃入斷松之間,便待向周芷若扑去,卻見周芷若右手作勢,懸在半空,自己若是扑上,她手爪勢必立時便向謝遜頭頂插下。謝遜若死,張無忌心中大悲,登時便會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韋一笑與周芷若相距不到一丈,便即呆呆定住,不敢上前動手。一時之間,山峰上每人都似成了一座石像,誰都一動不動,不出一聲。驀地里周顛哈哈一笑,踏步上前。

楊逍吃了一驚,喝道:“顛兄,不可魯莽。”周顛毫不理會,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嬉皮笑臉的說道:“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吃?”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只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晃來晃去。這兩日少林寺中供應的都是素齋,周顛好酒愛肉,接連几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晚偷了一只狗,宰來吃了個飽,尚留著一條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擾亂少林三僧的心神。楊逍等一見,盡皆大喜,心想:“周顛平時行事瘋瘋癲癲,這一著卻大是高招。”均知比拚內力,關鍵全在于專志凝神,周顛上前胡鬧,只須有一僧動了嗔怒,心神微分,張無忌便可得勝。

三僧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周顛拿起狗腿張口便咬,說道:“好香氣,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試試。”他見三僧絲毫不動聲色,當下將狗腿挨到渡厄口邊。待要塞入他的 口中,旁觀的少林群僧呼喝:“兀那顛子,快快退下!”周顛將狗腿往前一送,剛碰到渡厄口唇,突然間手臂一震,半身酸麻,啪的一聲,狗腿掉在地上。原來渡厄此時內勁布滿全身,已至“蠅虫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時反彈出來。周顛叫道:“啊喲!啊喲!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那也罷了,何必將我好好一條狗腿彈在地下,弄得骯臟邋遢?我要你賠,我要你賠!”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為深湛,絲毫不受外魔干擾。周顛右手一翻,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刀,叫道:“你不領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跟你拚了。” 一刀在自己臉上一划,登時鮮血淋漓。

群雄驚呼聲中,周顛又用短刀在自己臉上一划,一張臉血肉模糊,甚是猙獰可怖。這等情景本來不論是誰見了都要心驚動魄,但少林三僧心神專注,眼耳鼻舌俱失其用,不但見不到周顛自殘的情景,連他這個人出現在身前也均不知。周顛大聲叫道:“好和尚,你不賠還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 舉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窩中插了下去。他見教主命在俄頃,決意舍生自殺,以擾亂三僧心神。驀地里黃影閃動,一人飛身過來,夾手奪去他的短刀,跟著斜身而前,五指伸張,往周芷若頭頂插落,所使手法,與宋青書殺斃丐幫長老的全然相同。周芷若五根手指與謝遜頂門相距雖然不過尺許,但敵人身法實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擋開了這一招。

張無忌的內勁之強,并不輸與三僧聯手,但“物我兩忘”的枯禪功夫卻遠有不及,做不到于外界事物視而不見、聽 而不聞的地步,是以見到周芷若出手對謝遜威脅,他立時便心神大亂。待周顛上前胡鬧,進而抽刀自盡,他一一瞧在眼里,更是焦急。正在這內息如沸、轉眼便要噴血而亡的當兒,忽見那黃衫女子躍進圈來,奪去周顛手中短刀,出招攻擊周芷若,解去了謝遜的危難。張無忌心中一喜,內勁立長,將三僧攻過來的勁力一一化解,霎時之間便成了個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雖于外界事物不聞不見,但于雙方內勁的消長卻辨析入微,陡然察覺到對方內勁大張,卻又不反守為攻,正是消除雙方危難的最佳時機,三僧心意相通,立時內勁微收。張無忌跟著收了一分勁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頃刻間雙方的勁力收盡。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站起。張無忌長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合十還禮。四人齊聲說道: “佩服,佩服!”

張無忌回過頭去,只見那黃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緊。黃衫女子一雙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卻兀自落于下風。黃衫女子的武功似乎與周芷若乃是一路,飄忽靈動,變幻無方,但舉手抬足之間卻是正而不邪,如說周芷若形似鬼魅,那黃衫女子便是態擬神仙。張無忌只看得兩眼,已知黃衫女子有勝無敗,義父絕無危險,但見她出手之中頗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周芷若武學的底細,要是當真求勝,早已將周芷若打倒了。

渡厄說道:“善哉,善哉!張教主,你雖勝不得我三人,我三人也勝不得你。謝居士,你請自便罷!”說著上前解開了謝遜身上穴道,說道:“謝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 門戶廣大,世間無不可渡之人。你我在這山峰上共處多日,那也是有緣。” 謝遜站起身來,說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師指點明路,謝遜感激不盡。”

只聽那黃衫女子一聲清叱,左手翻處,已奪下周芷若手中長鞭,跟著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張,五指虛懸在她頭頂,說道:“你要不要也嘗嘗‘九陰白骨爪’的滋味?” 周芷若動彈不得,閉目待死。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于周遭一切情景卻聽得十分明白,上前一揖,說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義,終有遭報之日。求懇姑娘今日暫且饒她。”

黃衫女子道:“金毛獅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晃,便即退開。

第三十七回 天下英雄莫能當

第三十七回 天下英雄莫能當

彈指間端陽正日已到,張無忌率領明教群豪,來到少林寺中。少林寺前殿后殿、左廂右廂,到處都擠滿了各路英雄好漢。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與謝遜有仇,處心積慮的要殺之報仇雪恨﹔有的覬覦屠龍刀,痴心妄想奪得寶刀,成為武林至尊﹔有的是相互間有私人恩怨,要乘機作一了斷﹔大多數卻是為瞧熱鬧而來。少林寺中派出百余名知客僧接待,引著在寺中各處休息。

武當派只到了俞蓮舟和殷梨亭二人。張無忌上前拜見,請問張三丰安好。俞蓮舟悄聲問道:“你可曾聽到青書與陳友諒的訊息?”張無忌將別來情由簡略說了,得知陳宋二人并未上武當滋擾,這次宋遠橋、張松溪二人所以不至,便是為了在山上護師保觀,以防奸謀。俞蓮舟又說起宋遠橋自親耳聽到獨子的逆謀之后,傷心愁急,茶飯不思,身子几乎瘦了一半,卻又瞞著師尊,不敢說起此事,恐貽師父之憂。張無忌道: “但盼宋師哥迷途知返,即速悔悟,和宋大師伯父子團圓。”俞蓮舟道:“話雖如此,但這逆賊害死莫七弟,可決計饒他不得。” 說著恨恨不已。

此后一個時辰中,各路英雄越聚越多,那日攻打金剛伏魔圈的河間雙煞、青海派諸劍客也都到了。華山派、崆峒派、 昆侖派均有高手赴會,只峨嵋派無人上山。張無忌既盼能見到周芷若,向她解釋那日不得已之情,然而想像到她的臉色目光,心下惴惴,深自惶慚。明教群豪聚在西廂的一座偏殿之中,并不和各路英雄交談,蓋明教怨家太多,仇人見面,只怕大會未開,先已和四方怨家打了個落花流水。

午時將屆,寺中知客僧肅請群雄來到山右的一片大廣場上。那本是寺僧種菜的數百畝菜園,這時已然壓平,搭起了數十座大木棚。群豪隨著知客僧引導入座。各門派幫會中人數眾多的自占一棚,人數較少的則合坐一棚。彭瑩玉將場上杰出之士的來歷,一一稟告張無忌知曉。群豪畢集,洵是盛會,許多向來極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隱逸,這時也紛紛現身。彭瑩玉點查之下,場上不計明教,已有四千六百余人。張無忌、楊逍等見與會人眾,多半是敵非友,均感憂慮。

眾賓客坐定后,少林群僧分批出來,按著圓、慧、法、相、庄各字輩,與群雄見禮,最后是空智神僧,身后跟著達摩堂九老僧。空智走到廣場正中,合十行禮,口宣佛號,說道:“今日得蒙天下英雄賞臉降臨,少林派至感光寵。只是敝寺方丈師兄突患急病,無緣得會俊賢,命老衲鄭重致歉。” 張無忌微覺奇怪:“那日空聞大師到外公靈前吊祭,臉上絕無病容,精神矍爍,他這等內功深厚之人,怎能突然害病?難道是受了傷?”四下打量,不見圓真和陳友諒,心想:“那晚我向渡厄等三位高僧揭破圓真的奸謀,不知寺中是否已予 處置?空聞大師忽地稱病,是否與此事有關?” 南宋末年,郭靖、黃蓉夫婦曾先后在大勝關及襄陽邀集天下豪杰,共商抗御蒙古人入侵的大計,此后將近百年,直至今日方始再有英雄大會,原是江湖上第一等的盛事,但主持者忽然患病,群雄不由得均感掃興。只聽空智又道:“金毛獅王謝遜為禍武林,罪孽深重,幸而得為敝寺所擒。少林派不敢自專,恭請各位望重武林之士,共商處置之策。”他本來生得愁眉苦臉,這時說話更是沒精打采,說畢便即合十退下。

東南角上站起一人,身形魁梧,一把黑白相間的胡須隨風飛舞,四顧群雄,雙目炯炯有神,形相甚是威嚴。彭瑩玉告知張無忌,這人是山東老拳師夏青。只聽他聲若洪鐘,說道:“這謝遜作惡多端,貴派竟能擒來,造福武林,實非淺鮮。空聞、空智兩位神僧太過謙抑,這等惡人,立時一刀殺卻,也就是了,何必再問旁人?今日既是天下英雄聚會,咱們此會便叫作屠獅大會。將這謝遜凌遲處死,每人吃他一口肉,飲他一口血,替無辜死在他手下的朋友們報仇,豈不痛快?”他的親兄長為謝遜所殺,數十年來只是想找謝遜報仇。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數百人隨聲附和,都說及早殺了為是。混亂之中,忽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謝遜是明教的護教法王,少林派倘若不怕得罪明教,早就一刀將他殺了,何必邀大伙兒來此分擔罪責?我說夏大哥哪,你有點老胡涂啦,做兄弟的勸你一句,還是明哲保身的為是。”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但傳在眾人耳中,仍是清清楚楚。眾人齊往聲音來處瞧去,卻看不見是誰。顯然那人身材矮小,說話時又不 站起,坐在人叢之中,誰也見他不到。

夏冑大聲道:“是‘醉不死’司徒兄弟么?那謝遜與俺有殺兄之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少林眾高僧將他牽將出來,老夫一刀將他殺了。魔教眾魔頭找上身來,盡管沖著俺山東姓夏的便是。” 人叢中那人又是陰惻惻的一笑,說道:“夏大哥,江湖上人人皆知,那把武林至尊的屠龍刀,乃是落在謝遜手中。少林派既得謝遜,豈有不得寶刀之理?人家殺謝遜是賓,揚刀立威才是頭等大事。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也不用裝模作樣啦,痛痛快快的將那屠龍寶刀捧將出來,讓大伙兒開開眼界是正經。你少林派千百年來就是武林中的頭兒腦兒,有此刀不為多,無此刀不為少,總之是武林至尊就是。” 彭瑩玉低聲對張無忌道:“說話這人叫作‘醉不死’司徒千鐘。此人玩世不恭,聽說不拜師,不收徒,不屬任何門派幫會,生平極少與人動手,誰也不知他的武功底細,說起話來冷嘲熱諷,倒往往一語中的。” 只聽場中七八人跟著道:“此言有理。請少林派取出屠龍刀來,讓大伙兒瞧瞧。”

空智緩緩說道:“屠龍刀不在敝寺,老衲一生之中也從來沒見過,不知世上是否真有這么一把刀子。” 群雄一聽,立時紛紛議論,廣場上一片嘈雜,與會諸人原先都認定此會必與屠龍刀有莫大關連,豈知空智竟然一口否認,誰都大出意料之外。空智身后跟著九名老僧,均是身披大紅袈裟。待群雄嘈雜之聲稍息,九僧中一名老僧踏上兩步,朗聲說道:“屠龍刀 本在謝遜手中,但敝派擒到他之時,那刀卻不在他身邊。本寺方丈以此乃武林大事,曾詳加盤查。謝遜倔強桀傲,堅不吐實。今日英雄盛會,一來是商酌如何處置謝遜,二來是向眾家英雄打聽那屠龍刀的下落。哪一位得知音訊的,便請明言。”群豪面面相覷,誰都接不上口。

“醉不死”司徒千鐘卻又陰陽怪氣的說道:“武林中百年來言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除了屠龍刀,尚有倚天劍。這柄倚天寶劍哪,本來聽說是在峨嵋派手中,可是西域光明頂一戰,卻也從此不知所終。今日此會雖叫英雄大會,峨嵋派的英雌們難道就不能來么?”眾人聽到最后這句話,哄然大笑起來。轟笑聲中,一名知客僧大聲報道:“丐幫史幫主,率領丐幫諸長老、諸弟子到。”

張無忌聽到“史幫主”三字,心下大奇:“丐幫史火龍幫主早已死在圓真手下,如何又出來一位史幫主?” 空智說道:“有請!”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他親自迎了出去。只見一列人快步向廣場走來,約莫一百五十余人,都是衣衫襤褸的漢子,丐幫近年來聲勢雖已不如往時,畢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極大潛力,群雄誰也不敢輕視,大半站了起來。但見當先是兩名老年丐者,張無忌認得是傳功長老和執法長老。兩名老丐身后,卻是個十二三歲的丑陋女童,鼻孔朝天,闊口中露出兩枚大大的門牙,正是史火龍之女史紅石。她手持丐幫幫主信物打狗棒,史紅石之后是掌棒龍頭、掌缽 龍頭,其后依次是八袋長老、七袋弟子、六袋弟子。丐幫這次到來的,級位最低的也是六袋弟子。空智見持打狗棒的是個女童,心下躊躇,不知幫主是誰,該當向誰說話才是,只得合十行禮,含糊道:“少林僧眾恭迎丐幫群雄大駕。”

群丐一齊抱拳還禮。傳功長老說道:“敝幫史前幫主不幸歸天,眾長老公決,立史幫主之女史紅石史姑娘為幫主,這一位便是敝幫新幫主。”說著向史紅石一指。空智和群雄都是一呆,心想江湖上向來有言道:“明教、丐幫、少林派”,各教門以明教居首,天下幫會推丐幫為尊,武學門派則以少林派為第一。明教立了個二十余歲的少年張無忌當教主,已令人嘖嘖稱奇,不料丐幫更推這樣一個小女孩作幫主,若非從丐幫長老口中說出,那是誰也不肯相信的。當年黃蓉以少女而為丐幫幫主,雖說曾有先例,但其時黃蓉究竟也比眼前這小女孩大了好几歲。

空智雖大感詫異,卻也不缺禮數,合十道:“少林門下空智,參見史幫主。”史紅石福了福還禮,囁囁嚅嚅的對答不出。傳功長老道:“敝幫幫主年幼,一切幫務,暫由兄弟及執法長老二人代理。空智神僧乃前輩大德,多禮甚不敢當。”兩人謙虛了几句。知客僧引著群丐入木棚就座。

丐幫人數眾多,半晌方始坐定。張無忌見群丐人人戴孝,臉上均有悲憤之色,有些弟子背上的布袋之中更有物蠕蠕而動,顯是有所為而來,心下暗喜,剛跟楊逍說得一句:“咱們到了一批好幫手。”只見傳功、執法二長老引著史紅石,來到明教棚前。

傳功長老抱拳行禮,說道:“張教主,金毛獅王失陷,敝幫有好大的干系,我們今日寧可性命不在,也要贖我們的罪愆﹔再者也是為我們史故幫主報仇雪恨。丐幫上下,齊聽張教主號令。”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不敢。”傳功長老這番話中氣充沛,說得甚是響亮,顯是有意要讓廣場上人人聽見。他几句話說畢,丐幫眾弟子一齊站起,大聲說道:“謹奉明教張教主號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群雄都是一楞:“丐幫几時跟明教結成了死黨啦?”除了極少在江湖行走的隱逸外,眾人均知丐幫與明教多年來相互攻殺,年前丐幫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一場血戰,雙方死傷均眾,最后攻上光明頂的丐幫幫眾几乎全軍覆沒。此刻傳功長老卻公然聲言全幫齊奉張無忌號令,又說要為史前幫主報仇雪恨云云,誰都摸不著頭腦。

傳功長老回過身來,大聲說道:“我丐幫與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敝幫一直尊重少林派是武林第一大門派,縱有些微嫌隙,我們也必盡量克制忍讓,從來不敢有所得罪。敝幫自史火龍史前幫主以下,好生佩服少林四大神僧德高望重,足為學武之士的表率楷模。史前幫主歸隱已久,靜居養病,數十年來不與江湖人士往還,不知何故,竟遭少林高僧的毒手 ……”他說到這里,廣場上眾人一齊“啊”的一聲驚呼,連空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只聽傳功長老接著說道:“我們今日到此,是要當著天下英雄之前,請空聞方丈指點迷津。我們史前幫主到底在甚么事上得罪了少林派,以致少林高僧害死史前幫主之后,對寡婦孤女也要趕盡殺絕,連史夫人也保不了性命?”

空智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史幫主不幸仙逝,老衲此刻才首次聽到訊息。長老口口聲聲說是敝派弟子所為,只怕其中大有誤會,還請長老言明當時詳情。” 傳功長老道:“少林派千百年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們豈敢誣賴?便請貴寺一位高僧、一位俗家子弟出來對質。” 空智道:“長老吩咐,自當遵命。不知長老要命哪二人出來?” 傳功長老道:“是……”他只說得個“是”字,突然間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

空智吃了一驚,急忙搶前,抓住他的右腕,竟覺脈息已停。空智更驚,叫道:“長老,長老!”看他顏面時,只見眉心正中有一顆香頭大般的細黑點,竟是要害中了絕毒的暗器。空智大聲道:“各位英雄明鑒,這位丐幫長老中了絕毒暗器,不幸身亡。我少林派可決計不使這等陰狠的暗器。” 丐幫幫眾登時大嘩,數十人搶到傳功長老尸身之旁。掌缽龍頭從懷中取出一塊吸鐵石,放在傳功長老眉心,吸出一枚細如牛毛、長才寸許的鋼針來。

丐幫諸長老情知空智之言不虛,這等陰毒暗器,名門正派的少林派是決計不使的,然而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發暗器偷襲,無一人能予察覺,此事之怪,實是不可思議。執法長老等均想,傳功長老向南而立,暗器必是從南方射來,其時向南陽光耀眼,傳功長老又心情十分憤激,以至未及提防這等極度細微的暗器。眾長老怒目向空智身后瞧去,只見九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僧都是雙目半閉,垂眉而立,這九僧之后是一排排黃衣僧人、灰衣僧人,無法分辨是誰施的暗算,然而凶手必是少林 僧,絕無可疑。執法長老朗聲長笑,眼中卻淚珠滾滾而下,說道:“空智大師還說我們冤枉了少林派,眼下之事,更有何話說?”掌棒龍頭最是性急,手中鐵棒一揚,喝道:“今日跟少林派拚了。”但聽得嗆□□兵刃亂響,丐幫幫眾紛紛取出兵刃,涌入場心。

空智臉色慘然,回頭向著少林群僧,緩緩說道:“本寺自達摩老祖西來,建下基業,千百年來歷世僧侶勤修佛法,精持戒律,雖因學武防身,致與江湖英豪來往,然而從來不敢作何傷天害理之事。方丈師兄和我早已勘破世情,豈再戀此紅塵……”他目光從群僧臉上逐一望去,說道:“這枚毒針是誰所發?大丈夫敢作敢當,給我站了出來。” 數百名少林僧無一接口,有的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張無忌心念一動,想起了一件舊事:昔年他母親殷素素喬裝他父親張翠山模樣,以毒針殺死少林僧,令他父親含冤莫白。但天鷹教的銀針與此鋼針形狀大不相同,針上毒性也截然有異,從傳功長老的死狀看來,針上劇毒似是得自西域的毒虫“心一跳”。所謂“心一跳”,是說虫身劇毒一與熱血相觸,中毒者的心臟只跳得一跳,便即停止。他早知史火龍是圓真所殺,又知少林群僧中隱伏圓真黨羽,所以發針害死傳功長老,當是要阻止他說出圓真的名字。只是當時人人瞧著傳功長老,以致無人察覺發針者是誰。掌棒龍頭大聲道:“殺害史幫主的凶手是誰,丐幫數萬弟子無一不知。你們想殺人滅口嗎?哼,哼!除非將天下丐幫弟子個個殺了,這個殺人的和尚,便是圓真……”

掌缽龍頭忽地飛身搶在他面前,鐵缽一舉,叮的一聲輕響,將一枚鋼針接在缽中。這枚鋼針仍不知從何方射來,但掌缽龍頭一直全神貫注的戒備,陽光下只見藍光微一閃爍,便搶上舉缽接過,只要稍慢得半步,掌棒龍頭便又死于非命。空智身形一挫,繞到了達摩堂九僧身后,砰的一聲,將左起第四名老僧踢了出來,跟著一把抓住他的后領提起,說道:“空如,原來是你,你也和圓真勾結在一起了。”右手拉住他僧衣前襟往下一扯,嗤的一聲響,衣襟破裂,露出腰間一個小小鋼筒,筒頭有一細孔。人人盡皆恍然:這鋼筒中自必裝有強力彈簧,只須伸手在懷中一按筒上機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鋼針,發射這暗器不須抬臂揮手,即使二人相對而立,只隔數尺,也看不出對方發射暗器。

掌棒龍頭悲憤交集,提起鐵棒橫掃過去,將空如打得腦漿迸裂而死。這空如和四大神僧同輩,輩份武功均高,只因被空智擒住后拿著脈穴,掙扎不得,掌棒龍頭鐵棒掃來,他竟無法躲閃。群雄又是齊聲驚叫。空智一呆,向掌棒龍頭怒目而視,心想:“你這人忒也魯莽,也不問個清楚。”

正混亂間,廣場外忽然快步走進四名玄衣女尼,各執拂塵,朗聲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周芷若,率領門下弟子,拜見少林寺空聞方丈。” 空智放下空如的尸身,說道:“請進!”不動聲色的迎了出去。達摩堂剩下的八名老僧仍是跟在他身后,于適才一幕慘劇,竟如盡皆視而不見,全不縈懷。

四名女尼行禮后倒退,轉身回出,飄然而來,飄然而去,難得的是四個人齊進齊退,宛似一人,腳下更是輕盈翩逸,有如行云流水,凌波步虛。張無忌聽得周芷若到來,登時滿臉通紅,偷眼向趙敏看去。趙敏也正望著他,二人目光相觸,趙敏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微斜,似有輕蔑之意,也不知是嘲笑張無忌狼狽失措,還是瞧不起峨嵋派虛張聲勢。峨嵋派眾女俠卻不同丐幫般自行來到廣場,直待空智率同群僧出迎,這才列隊而進,但見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的玄衣,其中大半是落發的女尼,一小半是老年、中年、妙齡女子。女弟子走完,相距丈余,一個秀麗絕俗的青衫女郎緩步而前,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若。

張無忌見她容顏清減,頗見憔悴之色,心下又是憐惜,又是慚愧。在周芷若身后相隔數丈,則是二十余名男弟子,身穿玄色長袍,大多彬彬儒雅,不類別派的武林人物那么雄健飛揚。每名男弟子手中都提著一只木盒,或長或短。百余名峨嵋人眾身上和手中均不帶兵刃,兵器顯然都盛在木盒之中。群雄心中暗贊:“峨嵋派甚是知禮,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之意了。” 張無忌待峨嵋派眾人坐定,走到木棚之前,向周芷若長揖到地,含羞帶愧,說道:“周姊姊,張無忌請罪來了。” 峨嵋派中十余名女弟子霍地站起,個個柳眉倒豎,滿臉怒色。

周芷若萬福回禮,說道:“不敢,張教主何須多禮?別來 安好。”臉色平靜,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張無忌心下怔忡不定,說道:“芷若,那日我為了急于相救義父,致誤大禮,心下好生過意不去。” 周芷若道:“聽說謝老爺子失陷在少林寺中,張教主英雄蓋世,想必已經救出來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少林派眾高僧武功深湛,明教已輸了一仗,我外公不幸因此仙逝。” 周芷若道:“殷老爺子一世英雄,可惜,可惜!”

張無忌見她絲毫不露喜怒之色,不知她心意如何,自己每一句話,都被她一個軟釘子碰了回來,當真老大沒趣。但轉念一想,與她成婚那日,自己竟當著無數賓客隨趙敏而去,當時她心中的難過,比之今日自己的小小沒趣豈止千倍萬倍,當下說道:“待會相救義父,還望念在昔日之情,賜予援手。” 他一說這几句話,心中一動:“這半年來她功力大進,那日喜堂之上,連范右使這等身手,也是一招之間便被她逼開。敏妹學兼各派之所長,更險些被她斃于當場。而擊斃杜百當、易三娘夫婦那日,更是……更是……想來凡是接任峨嵋掌門之人,她派中另有密傳的武功秘笈。她悟性高于滅絕師太,以致青出于藍,更勝于藍。倘若她肯和我聯手,只怕便能攻破金剛伏魔圈了。”想到這里,不禁喜形于色,說道:“芷若,我有一事相求。”

周芷若臉色忽然一板,說道:“張教主,請你自重,時至今日,豈可再用舊時稱謂。”伸手向身后一招,說道:“青書,你過來,將咱們的事向張教主說說。” 只見一個滿臉虯髯的漢子走了過來,抱拳道:“張教主,你好。”張無忌聽聲音正是宋青書,凝目細瞧,認出果然是他, 只是他大加化裝,扮得又老又丑,遮掩了本來面目,于是抱拳道:“原來是宋師哥,一向安好。”宋青書微微一笑,道: “說起來還得多謝張教主才是。那日你正要與內子成婚,偏生臨時反悔……”張無忌大吃一驚,顫聲問道:“甚么?”宋青書道:“我這段美滿姻緣,倒要多謝張教主作成了。” 霎時之間,張無忌猶似五雷轟頂,呆呆站著,眼中瞧出來一片白茫茫地,耳中聽到無數雜亂的聲音,卻半點不知旁人在說些甚么,過了良久,只覺有人挽住他的臂膀,說道: “教主,請回去罷!”

張無忌定了定神,一斜眼,見挽住自己手臂的卻是韓林兒。只見他臉上充滿了愁苦悲憤之色,對周芷若道:“周姑娘,我教主乃是大仁大義的英雄,那日只不過有點兒小小誤會,你便嫁了這個……這個……哼,哼!”他本想痛罵宋青書几句,但礙著周芷若的面子,話到口邊,卻又忍了下去。張無忌對趙敏雖情根深種,但總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約,當日為了營救義父,迫不得已才隨趙敏而去,料想周芷若溫柔和順,只須向她坦誠說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陪個不是,定能得她原恕,豈知她一怒之下,竟然嫁了宋青書,這時心中的痛楚,可遠甚于昔時在光明頂上被她刺了一劍。他回過頭來,只見周芷若伸出皓白如玉的纖手,向宋青書招了招。宋青書得意洋洋的走到她身旁,挨著她坐了,嘴角邊似笑非笑,向張無忌道:“我們成親之時,并沒大撒帖子,驚動旁人。這杯喜酒,日后還該補請閣下。” 張無忌想說一句“多謝了”,但喉頭竟似啞了,這三個字竟是說不出口。

韓林兒拉著他臂膀,說道:“教主,這種人別去理他。”宋青書哈哈一笑,道:“韓大哥,這杯喜酒,屆時也少不了你。” 韓林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道:“我便是喝三缸馬尿,也勝過喝你的倒霉死人酒。” 張無忌嘆了一口氣,挽著韓林兒的手臂黯然走開。 這時候丐幫的掌棒龍頭大著嗓子,正與一名少林僧爭得甚是激烈。張無忌與周芷若、宋青書、韓林兒這些言語,是在西北角峨嵋派的木棚前所說,并未惹人注意。群雄一直都在聽丐幫與少林派的爭執。

張無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隱隱約約似乎聽那穿大紅袈裟的少林僧說道:“我說圓真師兄和陳友諒都不在本寺,貴幫定然不信。貴幫傳功長老不幸喪命,敝派空如師叔已然抵命,還有甚么說的?” 掌棒龍頭道:“你說圓真和陳友諒不在,誰信得過你!除非讓我們搜上一搜。”那少林僧冷笑道:“閣下要想搜查少林寺,未免狂妄了一點罷?區區一個丐幫,未必有此能耐。”掌棒龍頭怒道:“你瞧不起丐幫,好,我先領教領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來,也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好漢駕臨少林,仗著老祖慈悲,少林寺卻也沒教人燒了。”他二人越說越僵,眼看就要動手。空智坐在一旁,卻并不干預。

忽聽得司徒千鐘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今日天下英雄齊集少林,有的遠從千里之外趕來,難道是為瞧丐幫報仇來么?” 夏冑道:“不錯。丐幫與少林派的梁子,暫請擱在一旁,慢慢算帳不遲,咱們先料理了謝遜那奸賊再說。”掌棒龍頭怒道: “你嘴里可別不干不淨,金毛獅王謝大俠,乃明教法王之一,甚么奸賊不奸賊的?”夏冑聲若洪鐘,大聲道:“你怕明教,俺可不怕明教。似謝遜這等狼心狗肺的奸賊,難道還尊他一聲英雄俠士么?” 楊逍走到廣場正中,抱拳團團一禮,說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說。敝教謝獅王昔年殺傷無辜,確有不是之處……”

夏冑道:“哼,人都給他殺了,憑你輕描淡寫的几句話,使能令死人復生么?” 楊逍昂然道:“咱們行走江湖,過的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哪一個手上不帶著几條人命?武功強的,多殺几人,學藝不精的,命喪人手。要是每殺一個人都要抵命,嘿嘿,這廣場上數千位英雄好漢,留下來的只怕寥寥無几的了。夏老英雄,你一生之中,從未殺過人么?” 其時天下大亂,四方擾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殺人,便是被殺,頗難獨善其身,手上不帶絲毫血漬者,除了少林派、峨嵋派若干僧尼之外,可說極是罕有。這山東大豪夏冑生性暴躁,傷人不計其數,楊逍這句話登時將他問得啞口無言。他呆了一呆,才道:“歹人該殺,好人便不該殺。這謝遜和明教的眾魔頭一模一樣,專做傷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萬剮,食其肉而寢其皮。哼哼,姓楊的,俺瞧你也不是好東西。”他明知明教中厲害的人物甚多,但今日既要殺謝遜為兄報仇,勢必與明教血戰一場不可,因此言語中再也不留絲毫地步。

明教木棚中一人尖聲尖氣的說道:“夏冑,你說俺不是好 東西?” 夏冑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削腮尖嘴,臉上灰扑扑地無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樣人物,喝道:“俺不知你是誰。既是魔教的魔頭,自然也不是甚么好東西了。”司徒千鐘插口道:“夏兄,這一位你也不識得么?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冑道:“呸,呸!吸血魔鬼!” 突然之間,群雄眼前一花,只見韋一笑已欺到了夏冑身前。他二人相隔十余丈,不知韋一笑如何在頃刻之間竟便一閃即至。韋一笑提起手來,劈劈啪啪四響,打了他四個耳光,手肘一伸,已撞中他小腹上的穴道。夏冑武功本來也非泛泛,韋一笑若憑真實功夫與他相斗,至少也得拆到五十招方能勝他,但韋一笑的輕身功夫實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個措手不及,夏冑待要招架,已然著了道兒。群雄驚呼聲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條白影竄出,身法雖不及韋一笑那么驚雷閃電一般,卻也是疾逾奔馬。那白影來到夏冑身前,一只布袋張了開來,兜頭罩下,將他裹入布袋,往肩頭一背,群雄這才看清,乃是個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說不得笑道:“好東西,你是好東西,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煮來吃了!”負著夏冑,輕飄飄地回歸木棚

這一場詭異之極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冑身旁雖有十來個好友和弟子,但對方二人來去實在太快,誰都不及救援。待得韋一笑和說不得回歸木棚就座,那十來人才拔出兵刃,趕到明教棚前,紛紛喝罵要人。說不得拉開布袋之口,笑道:“你們都給我回去,安安靜靜的坐著,大會一完, 我自會放他你們不聽話么,和尚就在這布袋中拉一泡尿,拉一頓屎,就算最客氣,也得放几個臭屁。你們信是不信?”一面說,一面便伸手作勢去解褲帶。那十余人氣得臉色或青或黃,但想明教這一干人無惡不作,說得出做得到,要憑武力奪人是辦不到的了,倘若這賊禿真在夏冑頭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殺不可。各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去。

旁觀群雄又是駭異,又是好笑。上山之時,本來個個興高采烈,要看如何屠戮謝遜,此刻見了明教二豪的身手,這才覺得今日之會大是凶險,縱然殺得謝遜,只怕這廣場上也非染滿鮮血、伏尸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有栗栗自危之感只見司徒千鐘左手拿著只酒杯,右手提著個酒葫蘆,搖頭晃腦的走到廣場中心,說道:“今日當真有好大的熱鬧瞧,有的要殺謝遜,有的要救謝遜,可是說來說去,這謝遜到底是否真在少林寺,卻是老大一個疑團。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不如將金毛獅王請了出來,先讓大伙兒見上一見。然后要殺要救的雙方,各憑真實本領,結結棍棍的打上一場,豈不有趣?”他這番話一說,廣場上群雄倒有一大半轟然叫好。楊逍心想:“謝獅王怨家太多。明教縱與丐幫聯手,也不足與天下英雄相抗,不如從屠龍刀上著眼,攪成個群相爭斗的局面。”于是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日齊聚少林,一來是與謝獅王各有恩怨未了,二來嘛,嘿嘿,只怕也想見識見識這把屠龍寶刀。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說,大伙兒一場混戰,那么這把寶刀歸誰所有呢?” 群雄一聽,均覺有理,這數千人之中,真正與謝遜有血 海深仇的也不過百余人而已,其余眾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是禁不住怦然心動。

一個黑須老者站了起來,說道:“那屠龍刀現下是在何人手中,還請楊左使示下。” 楊逍道:“此節在下不明,正要請教空智禪師。” 空智搖了搖頭,默然不語。群雄均是暗暗不滿:“少林派是大會主人,但空聞方丈臨時裝病不出,這空智禪師卻又是一副不死不活的神氣,不知在弄甚么玄虛。” 一個身穿青葛長袍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說道:“空智禪師雖說不知,謝獅王必定知道的。咱們請他出來,問他一問。然后各憑手底玩藝見真章,誰的武功天下第一,那么名副其實,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這把刀是在誰的手中,都該交與這位武林至尊。依我說啊,大伙兒先議定了這節,免得事后爭執,若有不服的,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眾位意下如何?”張無忌認得這說話之人,正是那晚圍攻金剛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手之一。

司徒千鐘道:“那不是打擂台么,我瞧有點大大兒的不妥。”那青袍漢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閣下之見,不比武,是要比酒量了?哪一個千鐘不醉,哪一個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 眾人轟然大笑,有人怪聲說道:“這還比個甚么?這位武林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先生!” 司徒千鐘斜過葫蘆,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經的道:“不敢,不敢!要說到‘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許還有三分指望,至于‘武林至尊’哪,哈哈,不敢當啊,不 敢當。”對那青袍漢子道:“閣下既提此議,武學上自有超凡入聖的造詣,在下眼拙,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那漢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葉長青,喝酒本事和裝丑角的玩藝,都不及閣下。”言下之意,自是說武功上的修為,只怕要比閣下強得多了。

司徒千鐘側頭想了半晌,說道:“青海派,沒聽見過。葉長青,嗯嗯,沒聽見過。” 眾人暗想:“這司徒老兒好大膽子,侮辱葉長青一人那也罷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難道他身后有甚么強大的靠山?還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開的仇怨?單憑這兩句話,青海派只怕立時便要出手。”只有深知司徒千鐘平素為人的,才知他孤身一人,并無靠山,跟青海派也沒甚么梁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歡口舌招尤,雖然一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頭,卻始終改不了這個脾氣。葉長青心中殺機已起,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青海派與葉某原本藉藉無名,難怪閣下不知。閣下既說比武之議不妥,比灌黃湯嘛,閣下又是喝遍天下無敵手,那便如何是好,倒要請教。”

司徒千鐘道:“要說遍天下無敵手,此事談何容易,當真談何容易?想當年我在濟南府……”正要嘮嘮叨叨的說下去,人叢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別在這兒發酒瘋啦,大伙兒沒空聽你胡說八道。”又有人說:“到底謝遜的事怎樣?屠龍刀的事怎樣?”另有人道:“空智禪師,你是今日英雄大會的主人,叫咱們這么干耗著,算是怎么一會子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催司徒千鐘別再羅唆,要空智拿一句言語出來。 這些人在人叢中紛紛呼喝,或遠或近,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司徒千鐘道:“江陵府黑風寨的史老大,你不用性急,你的黑沙掌雖然厲害,未必便打遍天下無敵手。鄱陽湖的水底金鰲侯兄弟,那謝獅王的武功水陸俱能,你別欺他不會水底功夫,何況人家還有一位紫衫龍王沒出面,嘿嘿,鰲魚豈是龍王之比?青陽山的吳三郎,你是用劍的,便是奪到屠龍刀,你又不會使,瞎起個甚么勁……”這人說話瘋癲癲,卻另有過人之能,相識既廣,耳音又是絕佳,從一片嘈雜的人聲之中,居然將一個個說話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來,無一有誤。群雄見他顯了這手功夫,卻也忍不住喝采。

空智身后一名老僧站起身,說道:“少林派忝為主人,不巧方丈突患重病,盛會主持無人,倒讓各位見笑了。謝遜和屠龍刀二事,其實一而二,二而一,盡可合并辦理。以老衲之見,適才青海派這位葉施主說得甚是有理。與會群雄,英才濟濟,只須各人露上一手,最后那一位藝壓當場,謝遜歸他處置,屠龍刀也由他執掌,群雄歸心,豈不是好?” 張無忌問彭瑩玉這僧人是誰。彭瑩玉搖頭道:“屬下不知。這僧人并未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也沒曾被郡主娘娘擒入萬安寺中,可是他一再搶在空智大師的前頭說話,似乎在寺中位份不低。”趙敏低聲道:“這人十九是圓真一黨。我猜想空聞方丈已落在圓真手中,空智大師受了這群叛徒挾制,以致委靡氣沮。”

張無忌心中一凜,問道:“彭大師以為如何?”彭瑩玉道: “郡主的猜測頗有道理。只是少林寺中高手如云,圓真竟敢公 然犯上作亂,膽子忒也大了。”張無忌道:“圓真布置已久。第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圖控制丐幫,兩次奸謀均是功敗垂成。這一次我想他是要做少林派的掌門方丈。”趙敏道: “單是做掌門方丈,也還不夠。”張無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做到掌門方丈,已是登峰造極,可不能再高了。” 趙敏道:“武林至尊呢?不是更高于少林派的掌門方丈么?”張無忌一呆,道:“他想做武林至尊?”

趙敏道:“無忌哥哥,周姊姊嫁了旁人,你神魂不定,甚么事也不會想了。”張無忌被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心道: “張無忌,你不可只管顧念兒女之情,將今日營救義父的大事擱在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圓真深謀遠慮,今日這英雄大會,也正是他一力促成的,其中定有奸謀,便道:“敏妹,你猜圓真有何詭計?”趙敏道:“圓真此人極工心計,智謀百出 ……”

周顛一直在旁聽著他二人低聲說話,終于忍不住插口道: “郡主娘娘,你也是極工心計,智謀百出,我看不輸于圓真。” 趙敏笑道:“過獎了。”周顛道:“不是過獎……”彭瑩玉道: “顛兄,你別打斷郡主的話。”周顛怒道:“你先別打斷我的話 ……”彭瑩玉笑了笑,不再說話,知道跟他糾纏下去,爭上一兩個時辰也不希奇,還是乘早收口的干淨。周顛道:“你怎么不說話了?”彭瑩玉道:“你叫我別打斷你的話,我就不打斷你的話。”周顛道:“可是你已經打斷過了。”彭瑩玉道: “那你再接下去說就是。”周顛道:“我忘了,說不下去啦。” 趙敏笑了笑,道:“我想圓真若是單想做少林寺方丈,不必請天下英雄來此。謝大俠既已落入他的手中,何必又要叫 群雄比武爭奪?無忌哥哥,說到武功之強,只怕當今之世,無人及得上你,此節圓真不會不知。他決不能這般好心,安排下群雄大會,讓你技勝群雄,成為武林至尊,然后將謝大俠和屠龍刀獻上給你。”

張無忌、彭瑩玉、周顛三人一齊點頭,問道:“你猜他有何詭計?” 這時楊逍已走到張無忌身旁,插口道:“我也一直在想,圓真這□奸謀定是不小……”周顛忍不住又道:“圓真是本教的大對頭,郡主娘娘,以前你也是本教的大對頭。圓真這□ 詭計百出,郡主娘娘,你也是詭計百出。你兩個兒倒有點兒差不多。”楊逍喝道:“又來瘋瘋癲癲的瞎說了。” 趙敏微微一笑,道:“周先生之言例也有理,倘若我是圓真,我該當如何圖謀呢?嗯,第一,我要勸空聞方丈大撒英雄帖,請得天下英雄來到少林寺。那空聞方丈深解佛法,原是個慈悲和平之人,自來不喜多事,但我只須提起空見和空性兩個神僧,空聞方丈念著師兄弟之情,自必允可。再者,少林寺要是殺了謝大俠,和明教仇深似海,以他一派之力,未必擋得住明教的傾力進攻,但如往天下英雄頭上一推,明教總不能將與會的數千好漢一古腦兒的給宰了。”眾人都點頭稱是。

趙敏又道:“英雄大會一開成,我自己也不露臉,叫人以謝大俠與屠龍刀為餌,鼓動群雄自相爭斗殘殺。明教勢必與群雄為敵,斗到后來,不論誰勝誰敗,明教的眾離手少說也當損折一半,元氣大傷。” 張無忌道:“正是。此節我原也想到了,但義父對我恩重 如山,與眾兄弟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咱們豈能坐視不救?唉,咱們上山沒几天,外祖父已然仙逝,圓真這□定是躲在暗中拍手稱快。” 趙敏道:“斗到最后,武功第一的名號多半是張教主所得,于是少林群僧說道:‘張教主技壓群雄,實乃可敬可賀,本寺謹將謝大俠交于張教主,請張教主到寺后山峰頂上親去迎取便是。’于是大伙兒一齊來到峰頂,張教主便須獨力去破那金剛伏魔圈。若是旁人上前相助,圓真的黨羽便道:‘技壓群雄的是明教張教主,跟旁人可不相干,閣下還是站在一旁的為妙。’張教主奪得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就算身上毫不帶傷,也不知已耗了多少內力神功,到那時如何是這三位老僧之敵?結果謝大俠是救不出,反而自己死在三株蒼松之間。冷月淒風,伴著一代大俠張無忌的尸首,豈不妙哉?”

群豪聽到這里,都是臉上變色,心想這番話確不是危言聳聽,張無忌血性過人,不論多么艱苦危難,總是非救謝遜不可,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是決無反悔。圓真此計看准了張無忌的性子,教他明知是刀山油鍋,也要跳將進去。趙敏嘆了口氣,說道:“這么一來,明教是毀定了。圓真再使奸計,毒死空聞,卻將罪名推在空智大師的頭上,這一著安排起來十分容易,只須証據捏造得確實,不由得少林僧眾不信。于是各黨羽全力推舉,他老人家順理成章的當上了方丈。他老人家一聲號令,群雄圍攻明教,以多勝少,聚而殲之。那時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除了他老人家之外,只怕旁人也爭奪不去。屠龍刀不出現便罷,若在江湖上現了蹤跡,天下英雄人人皆知,這把寶刀的正主兒,乃是少林寺方 丈圓真神僧。寶刀的得主若不給他老人家送去,只怕多有不便哪!”

她說得聲音甚低,只聚在木棚這一角中的几個人聽到。這番話一說完,周顛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叫道:“正是,正是!好大的奸謀。”他這几句話卻十分響亮,廣場上倒有一大半人都聽了,各人的眼光一齊望到明教的木棚來。 司徒千鐘問道:“是甚么奸謀?說給老夫聽聽成不成?”周顛道:“這話是不能說的。老子一心想挑撥離間,要天下英雄自相殘殺,拚個你死我活,這話要是說了出來,豈不是不靈了么?”司徒千鐘笑道:“妙極,妙極!卻不知如何挑撥離間,愿聞其詳。”周顛大聲道:“我心中有一個陰謀毒計,卻假意說道:屠龍刀是在老子這里,哪一個武功最強,老子就將屠龍刀給他……”司徒千鐘叫道:“好計策!好陰謀!那便如何?” 趙敏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均想:“這酒鬼跟我們無親無故,倒幫忙得緊。”

周顛大聲說道:“你想這屠龍寶刀號稱‘武林至尊’,哪一個不想出全力爭奪?于是瘋子給酒鬼殺了,酒鬼給和尚殺了,和尚給道士殺了,道士給姑娘殺了……殺了個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嗚呼哀哉,不亦樂乎!” 群雄一聽,都是栗然心驚,均想這人說話雖然瘋瘋癲癲,這番話卻實是至理。崆峒派的二老宗維俠站起身來,說道:“這位周先生言之有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各家各派對這把屠龍刀嗎,都不免有點兒眼紅,可是為了一把刀子鬧得個身敗名裂,甚至是 全派覆滅,可有點兒犯不著。我想大伙兒得想個計較,以武會友,點到為止,雖分勝敗,卻不傷和氣。各位以為如何?” 光明頂一役,張無忌以德報怨,替他治好了因練七傷拳而蓄積的內傷,后來又蒙他救出萬安寺,崆峒派這次上少林寺來,原有相助明教之意。

司徒千鐘笑道:“我瞧你好大的個兒,卻是怕死,既不帶彩,又不傷命,這場比武有甚么看頭。” 崆峒派的四老常敬之怒道:“要傷你這酒鬼,那也不用叫你帶彩。”司徒千鐘道:“我酒鬼不過說句玩話,常四先生何必這么大的火氣?誰不知道崆峒派的七傷拳殺人不見血。少林寺的空見神僧,不也是死在七傷拳之下么?我司徒酒鬼這几根老骨頭,如何是空見神僧之比?”群雄均想:“這酒鬼出口便是傷人,既得罪崆峒派,又損了少林派。他在江湖上打滾,居然給他混到這大把年紀還不死,倒也是奇事一樁。” 宗維俠卻不去睬他,朗聲道:“依在下之見,每一門派,每一幫會教門,各推兩位高手出來,分別較量武藝。最后那一派武功最高,謝大俠與屠龍刀便都憑他處置。”群雄轟然鼓掌,都說這法子最妙。

張無忌留心看空智身后的少林群僧,大都皺起眉頭,頗有不悅之色,知道趙敏識穿圓真的奸謀,破了他挑撥群雄自相殘殺之計。一個白面微須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手搖描金折扇,神情甚是瀟洒,說道:“在下深覺宗二俠此議甚是。咱們比武較量之時,雖說點到為止,但兵刃拳腳上不生眼睛,若有失手,那也是各安天命。同門同派的師友,可不許出來挑戰報復,否 則糾纏不清,勢必斗個沒有了局。”群雄都道:“不錯,正該如此。” 司徒千鐘尖著嗓子,說道:“這一位兄台好英俊的人物,說話又是哈聲哈氣的,想必是湘南衡陽府的歐陽兄台了?”那人折扇搖了兩搖,笑道:“不敢,正是區區,你捧我一句,再損我一句,剛好抵過。”司徒千鐘道:“歐陽兄和我好像都是孤魂野鬼,不屬甚么幫會門派。我好酒,你好色,咱哥倆創一個‘酒色派’,咱們酒色派兩大高手并肩子齊上,會一會天下眾高手如何?”群雄哈哈大笑,覺得這司徒千鐘不住的插科打諢,逗人樂子,使會場平添不少笑聲,減卻了不少暗中潛伏的戾氣。

彭瑩玉向張無忌說道,這白臉的漢子名叫歐陽牧之,一共娶了十二名姬妾,他武功雖強,卻極少闖蕩江湖,整日價倚紅偎翠,享那溫柔之樂。歐陽牧之笑道:“若跟你聯手組派,我這副身家可不夠你喝酒。各位,說到比武較藝,咱們可得推舉几位年高德劭、眾望所歸的前輩出來作公証才是。以免你說你贏,我說我贏,爭執個不休。”司徒千鐘笑道:“輸贏自己不知道么?誰似你這般胡賴不要臉?” 宗維俠道:“還是推舉几位公証人的好,少林派是主人,空智大師自然是一位了。”司徒千鐘指著說不得的布袋道: “我推舉山東大俠夏冑夏老英雄。”

說不得提起布袋,向司徒千鐘擲了過去,笑道:“公証人來啦!”司徒千鐘拋下葫蘆酒杯,抱住布袋,便去解布袋上的繩子,不料說不得打繩結的本事另有一功,那捆縛袋口的繩 子又是金絲混和魚鰾所纏成,司徒千鐘用盡力氣,始終無法解開。說不得哈哈大笑,縱身而前,左手提起布袋,拿到自己背后,右手接著,十根手指扭了几扭,又提到身前,就是這么在身前身后兜了個圈子,布袋上的繩結已然松開。他倒轉袋子一抖,夏冑滾了出來。司徒千鐘忙伸手解了他的穴道。夏冑在黑漆一團的袋中悶了半天,突然間陽光耀眼,又見廣場上成千對眼睛一齊望著自己,不由得羞愧欲死,翻身拔出身邊短劍,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司徒千鐘夾手奪過,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夏大哥何必如此心拙?” 人叢中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大聲說道:“這位布袋中的大俠,只怕沒資格做公証人,我推舉長白山的孫老爺子。”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說道:“浙東雙義威震江南,他兩兄弟正直無私,正好作公証人。”群雄你一言,我一語,霎時之間推舉了十余人出來,均是江湖上頗具聲望的豪杰。

突然峨嵋派中一個老尼姑冷冷的道:“推舉甚么公証人了?壓根兒便用不著。”她話聲并不十分響亮,但清清楚楚的鑽入各人耳中,顯然內力修為頗是了得。司徒千鐘笑道:“請教這位師太,何以不用公証人?”那老尼道:“二人相斗,活的是贏,死的便輸。閻五爺是公証人。”眾人聽了這几句冷森森的話,背上均感到一片涼意。司徒千鐘道:“咱們以武會友,又無深仇大冤,何必動手便判生死?出家人慈悲為本,這位師太之言,也不怕佛祖嗔怪么?” 那老尼冷冷道:“你跟旁人說話胡言亂語,在峨嵋弟子跟前,可得給我規矩些。” 司徒千鐘拾起葫蘆酒杯,斟了一杯酒,笑道:“嘖嘖嘖!好厲害的峨嵋派。常言道:好男不與女斗,好酒鬼不與尼姑斗!”舉起酒杯,放到唇邊。

突然間嗖嗖兩響,破空之聲極強,兩枚小小念珠激射而至,一枚打中酒杯,一枚打中葫蘆,跟著又是一枚射至,正中他的胸口。只聽得□□□三聲巨響,三枚念珠炸了開來,葫蘆酒杯登時粉碎,司徒千鐘胸口炸了個大洞。他身子被炸力一撞,向后摔出數丈,全身衣服立時著火。夏冑上前扑打,只見司徒千鐘已然氣絕,臉上兀自帶著笑意。可見那三枚念珠飛射爆炸之速,司徒千鐘直至臨死,絲毫沒想到大禍已然臨頭。這一下奇變猶如晴空打了個焦雷,群雄中不乏見多識廣之士,可是誰也沒見過如此迅速厲害的暗器。

周顛叫道:“乖乖不得了!這是甚么暗器?”楊逍低聲道: “聽說西域大食國有人從中國學得造火藥之法,制出一種暗器,叫作‘霹靂雷火彈’,中藏烈性火藥,以強力彈簧機括發射。看來這老尼姑所用,便是這個家伙了。” 夏冑抱著司徒千鐘燒得焦黑的尸身,朗聲道:“這位司徒兄弟雖然口頭上尖酸刻薄些,只不過生性滑稽,心地卻甚是仁厚,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今日天下英雄在此,可有哪一位能說他干過何等惡行?”群雄盡皆默然。夏冑指著那老尼姑,憤然說道:“峨嵋派號稱是俠義道各門正派,豈知竟會使用這等歹毒暗器。武林中雖說力強者勝,卻 也走不過一個‘理’字去。請問這位師太上下?”

那老尼道:“我叫靜迦。這位袋中大俠在此指手划腳,意欲如何?” 夏冑慘然道:“姓夏的學藝不精,慘受明教諸魔頭的凌辱,那是姓夏的本領不濟,卻不損在下一生俠義之名。靜迦師太,你如此狠毒,對得起貴派祖師郭襄郭女俠么?” 峨嵋派群弟子聽他提到創派祖師的名諱,一齊站起身來。靜迦兩條長眉斜斜豎起,喝道:“本派祖師的名諱,豈是你這混蛋隨便叫的?”夏冑道:“你峨嵋弟子多行不義,玷辱祖師的名頭。別說郭女俠,便是滅絕師太當年,縱然心狠手辣,劍底卻也不誅無罪之人。似你這等濫殺無辜,你掌門人竟然縱容不管。嘿嘿,峨嵋派今后還想在江湖上立足么?”靜迦道:“你再胡言半句,這酒鬼便是你的榜樣。” 夏冑正氣凜然,大踏步走上二步,說道:“峨嵋掌門若不清理門戶,峨嵋派自此將為天下英雄所不齒。”

群雄與峨嵋弟子數千道目光,一齊望向周芷若,卻見她向靜迦緩緩點了點頭。□□兩聲巨響過去,靜迦手中霹靂雷火彈射出,夏冑的胸口和小腹各炸了一洞,衣衫著火。但他極其倔強,雖已氣絕,身子兀自直立不倒,手中也仍抱著司徒千鐘的尸體。群雄面面相覷,都是驚得呆了。過了片刻,數百人鼓噪起來,齊聲責罵峨嵋派的不是。韋一笑和說不得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兩人奔到夏冑的尸身之前,跪地拜倒。說不得道:“夏老英雄,我二人不知你英雄仁義,適才多有得罪。好教我兄弟羞愧無地。”二人提起 手掌,啪啪啪啪几響,各自打了自己几下耳光,四邊臉頰登時紅腫。二人扑熄了兩具尸身上的火焰,抱入明教木棚。張無忌見周芷若突然變得如此狠心,心下好生難過。

群雄鼓噪聲中,周芷若在宋青書耳邊低聲說了几句話。宋青書點了點頭,緩步走到廣場正中,朗聲說道:“今日群雄相聚,原不是詩酒風流之會,前來調琴鼓瑟,論文聯句。既然動到兵刃拳腳,那就保不定死傷。這位夏老英雄適才言道,司徒先生平生未有歹行,責備本派靜迦師太濫傷無辜。眾位英雄復又群相鼓噪,似有不滿本派之意。兄弟倒要請教:咱們今日比武較量,是否先得查明各人的品行德性?大聖大賢,那才是千萬傷害不得,窮凶極惡之輩,就不妨任意屠殺?”群雄一時語塞,均覺他的話倒也并非無理。宋青書又道:“若說這屠龍刀是有德者居之,咱們何必再提‘比武較量’四字?不如大家齊赴山東,去到曲阜大成先聖孔夫子的文廟之中,恭請孔聖人的后代收下。但若說到這個‘武’字,較量之際只顧生死勝敗,恐怕顧不得對方是 ‘無辜’還是‘有辜’了。”

群雄中便有人說道:“不錯,刀槍無眼,咱們原就說過不能尋仇報復。” 俞蓮舟和殷梨亭聽著宋青書的說話,口音越聽越像,只是他滿臉短須,又是口口聲聲“本派、本派”,顯是峨嵋派的男弟子,不由得大起疑竇。俞蓮舟站起問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宋青書見到二師叔,積威之下,不禁有些害怕,窒了一 窒,才道:“無名后輩,不勞俞二俠下問。”

俞蓮舟厲聲道:“閣下不住口的說‘比武較量’,想必武學上有過人的造詣了。我師父幼時曾受貴派郭女俠的大恩,累有嚴訓,武當弟子不敢與峨嵋派動手。在下要問個明白,閣下是否真是峨嵋弟子,姓甚名誰?大丈夫光明磊落,有何可以隱瞞之處?” 周芷若拂塵微舉,說道:“俞二俠,本座也不必瞞你,此人是本座夫君,姓宋名青書,原本系出武當,此刻卻已轉入峨嵋門下。俞二俠有何說話,只管沖著本座言講便是。” 她這几句話聲音清朗,冷冷說來,猶如水激寒冰、風動碎玉,加之容貌清麗,出塵如仙,廣場上數千豪杰,誰都不作一聲,人人凝氣屏息的傾聽。宋青書伸手在臉上一抹,拉去粘著的短須,一整衣冠,登時成為一個臉如冠玉的英俊少年。群雄一看之下,心中暗暗喝采:“好一對神仙美眷!”

俞蓮舟想起他戕害七弟莫聲谷的罪行,不由得氣憤填膺,但他一向生性深沉,近年來年事漸高,修為日益精湛,心下雖是狂怒,臉上仍是淡淡的,只是雙目神光如電,往宋青書臉上掃去。宋青書心下慚愧,不由得低下頭去。周芷若道:“外子脫離武當,投入峨嵋,今日當著天下英雄之前,正式布示。俞二俠,張真人顧念舊日情誼,不許武當弟子與本派為敵,那是他老人家的義氣,可也正是他老人家保全武當威名的聰明處。” 殷梨亭再也忍耐不住,跳了出來,指著周芷若道:“周姑娘,你年幼之時遭遇危難,是我師父出手相救,荐你到峨嵋 門下。雖然我師施恩不望報,可是你今日言語之中,顯是說我武當派浪得虛名,遠不及峨嵋派諸位女俠,這……你…… 這可對得住我師父么?”

周芷若淡淡一笑,說道:“武當諸俠威震江湖,俱有真才實學。宋大俠更是我的公公。本座豈敢說各位浪得虛名?至于武當、峨嵋兩派,各有所傳,各有所學,也難說誰高誰低。昔年本派郭師祖有恩于張真人,張真人后來有恩于本座,那就兩相抵過,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恩情。俞二俠、殷六俠,武當弟子不得與峨嵋派動手的規矩,咱們就此免了罷。” 廣場四周各處木棚之中,群雄竊竊私議,都說:“這個年輕掌門人好大的口氣,聽她言中之意,似乎峨嵋派拿得定能勝過武當派。俞二俠內功外功俱已登峰造極,當今之世,極少有人是他敵手。難道峨嵋派單憑一件厲害歹毒的暗器,便想獨霸江湖么?”

殷梨亭心中激動,想到七弟莫聲谷慘死,忍不住流下淚來,叫道:“青書……青書!你……你何以害死你……你七叔 ……”說到“七叔”兩字,突然間放聲大哭。群雄面面相覷,好不奇怪:“武當殷六俠多大的聲名,竟會當眾大哭?” 俞蓮舟走上前去,挽住殷梨亭的右臂,朗聲說道:“天下英雄聽著,武當不幸,出了宋青書這叛逆弟子,在下七弟莫聲谷,便給這逆徒……” 突然間嗖嗖兩響,破空聲甚厲,兩枚“霹靂雷火彈”向俞蓮舟胸口急射過去。張無忌大叫一聲“啊喲!”待要扑將上去搶救,但那雷火 彈來得實在太快,說到便到,他事先又絲毫沒想到峨嵋派竟會驀然偷襲,他身法再快,也已不及趕到。

這一下俞蓮舟也是頗出意外,倘若側身急避,那雷火彈飛將過去,勢必作了不少丐幫弟子。他想這雷火彈是對付自己而來,為的是要殺人滅口,以免當眾暴露宋青書犯上叛父的罪行,要是自己閃身避難,不免害死無辜。就這么心念如電的一閃,兩枚雷火彈已先后射到,俞蓮舟雙掌一翻,使出太極拳中一招“云手”,雙掌柔到了極處,空明若虐,將兩枚霹靂雷火彈射來的急勁盡數化去,輕輕的托在掌心。只見他雙掌向天,平托胸前,兩權雷火彈在他掌心快速無倫的滴溜溜亂轉。群雄一齊站起,數千道目光齊集于他兩只手心,每個人的心似乎都停了跳動,生怕這兩枚活物一般的雷火彈隨時都會炸將開來。

這太極拳中的柔勁乃天下武學中至柔的功夫,真所謂 “一羽不能加,蠅虫不能落”,由粘而虛,隨曲就伸,以“耄耋御眾之形”,而致“英雄所向無敵”。俞蓮舟近年來勤修苦練,已深得張三丰的真傳,適才見到司徒千鐘和夏冑先后在此彈下喪命,知道此彈觸物即炸,厲害無比,無可奈何之中,只得冒險以平生絕學一擋,果然柔能克剛,兩枚雷火彈被他掌心的柔勁制住,就似鑽入了一片粘稠之物中間一般,只是急速旋轉,卻不爆炸。但聽得嗖嗖兩聲,峨嵋派中又有兩枚雷火彈向他擲來。殷梨亭站在師兄身旁,當即雙掌一揚,迎著雷火彈接去,待得手掌與雷火彈將觸未觸之際,施出太極拳中“攬雀尾 式”,將雷火彈輕輕攏住,腳下“金雞獨立式”,左足著地,右足懸空,全身急轉,宛似一枚陀螺。

他精于劍朮,太極拳上造詣不如師兄深厚,眼見俞蓮舟接那兩枚雷火彈頗為吃力,自己掌力只要稍稍有半分用得實了,那歹毒暗器立時便會爆炸,是以全身急轉,雙掌虛帶雷火彈,在空中一圈圈的轉動,似化去擲來的勁力。俞蓮舟掌心化勁,殷梨亭則是空中化勁,在武功上是稍遜半籌,但一眼望去,卻是他急速轉身的身法好看得多。他轉到三十余轉時,四面八方采聲雷動,雷火彈勁力也已衰竭。豈知嗖嗖聲響,又是八枚雷火彈擲了過來。俞蓮舟與殷梨亭齊聲暴喝,各將手中的雷火彈擲將出去。武當弟子練有一項接器打器的絕技,接到敵人的暗器之后,反擲出去,能以一打二、以二擊三。他二人擲出四枚雷火彈,互相撞擊,將對面八枚雷火彈一齊擊中。廣場上□□之聲震耳欲聾,黑煙 □漫,鼻中聞到的盡是硝磺火藥之氣。

俞殷二人擲出雷火彈后,立即縱身后躍,退至十余丈外,以防峨嵋派再接再厲,將雷火彈層出不窮的擲將過來,終究難以抵擋。群雄見到這雷火彈如此厲害,無不駭然,心想當世除了武當派這兩位高手之外,只怕沒几個能接得住,雖然輕功極佳之人可以閃身躲避,但若擲彈之人以“滿天花雨”手法打出,使數枚雷火彈互相碰撞,一經爆炸,身法再快也是躲閃不了。華山派木棚中一個身材高大之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 “峨嵋派與人較量武功,就是這般倚多為勝么?”此人正是華 山二老之一的高老者,當年在光明頂上,曾與何太沖夫婦聯手和張無忌相斗。

峨嵋派的靜迦說道:“武功之道千變萬化,力強者勝,力弱者敗。咱們又不是迂腐騰騰的讀書人,事事要講規矩道理,天下也沒這么多規矩道理好講。” 群雄見峨嵋派中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但其蠻不講理,竟然遠勝于男子。華山派的高老者和她們理論,卻也不敢走近,只是站在自己木棚中,隔得遠遠地說話,生怕對方將霸氣無雙的霹靂雷火彈擲將過來。張無忌心想:“芷若嫁給宋師哥,實非本心所愿,想當日她和我流落海外,雙棲孤島,何等親愛?我二人山盟海誓,互不相負,言猶在耳,豈能毀之一旦?這都是我實在太對不起她。竟在拜堂成親的大喜之日,當著滿堂賓客之前,和敏妹雙雙出走。芷若是一派掌門,千金之體,我這般欺負凌辱于她,怎不教她切齒惱恨?今日峨嵋派倒行逆施,實則都是種因于我。”心下越來越是不安,又從木棚中出來,走到峨嵋派之前,向周芷若道:“芷若,種種都是我對你不起。宋師哥害死莫七叔,此事終須作個了斷。我瞧宋師哥不如隨同俞二伯、殷六叔回返武當,向宋大伯領罪的為是。”

周芷若冷笑道:“張教主,我先前還道你是個好漢子,只不過行事胡涂而已,不料竟是個卑鄙小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你害死了莫七俠,何以卻將罪名推在外子頭上?” 張無忌吃了一驚,道:“你……你說我害死莫七叔?我…… 哪有此事?” 周芷若道:“害死武當莫七俠之事,全是朝廷汝陽郡主從 中設計安排,你何不叫她出來,跟天下英雄對質。” 張無忌心想:“敏妹得罪了六大門派,這場中她的仇人只怕比我義父還多,如何能讓她露面?芷若抓住了這個關節,便來誣陷我和敏妹。唉,千錯萬錯,總是那日我在婚禮中舍她而去的不是。”牙齒咬著下唇皮,轉身便走。忽聽得峨嵋派中一人大聲說道:“想不到明教張教主竟是如此卑鄙懦怯的小人,見到我們霹靂雷火彈的厲害,挾了尾巴便逃。”張無忌停了腳步,卻不回頭,心道:“我也不必去瞧這話是誰說的,峨嵋派不論如何辱罵,我都是罪有應得。”只聽得身后嘲笑之聲越來越響,張無忌不再理會,回歸明教木棚。

楊逍冷笑道:“霹靂雷火彈雕虫小技,何足道哉?既奈何不了武當二俠,自亦奈何不了武當嫡傳的張教主。你們峨嵋派以借助器械逞能,且讓你們見識見識我明教的器械。”左手一揮,一個白衣童子雙手奉上一個小小的木架,架上插滿了十余面五色小旗。楊逍執起一面白旗,手一揚,白旗落在廣場中心,插在地下。群雄見那白旗連杆不到二尺,旗上繡著個明教的火焰記號,不知他鬧甚么玄虛。便在此時,楊逍身后一人揮出一枚火箭,急升上天,在半空中散出一道白煙。只聽得腳步聲響,一隊頭裹白布的明教教眾奔進廣場,共是五百人,每人彎弓搭箭,嗖嗖聲響,五百枝長箭整整齊齊的插在白旗周圍,排成一個圓圈,正是吳勁草統率下的銳金旗人眾。

群雄未及喝采,銳金旗教眾已拔出背后標槍,搶上十几 步,揮手擲出,五百枝標槍一齊插在箭圈之內。眾人跟著又搶上十數步,拔出腰間短斧。群雄眼前光芒閃動,五百枘短斧呼嘯而前,砍在地下,排成一圈。短斧、標槍、長箭,三般兵刃圍成三個圈子,各不相混。任你武功通天,在這一千五百件長短兵刃的夾擊之下,霎時間便成肉泥。原來銳金旗當年在西城與峨嵋派一場惡戰,損折極重,連掌旗使庄錚也死在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下,其后痛定思痛,排了這個無堅不摧的陣勢出來。近年來明教聲勢大盛,五行旗各旗相應擴充,銳金旗下教眾已有二萬余人。這五百名投槍、擲斧、射箭之士,乃是從二萬余人中精選出來的健者,武功本來已有相當根柢,再在明師指點下練得年余,已成為一支可上戰陣、可作單斗的勁旅。

群雄相顧夫色,均想:“明教楊左使這枝白色小旗擲向何處,這一千五百件兵刃便跟著投向何處。峨嵋派的霹靂雷火彈再厲害,傷人終究有限,擲出十枚,就算每一枚都打中,也不過傷得十人,如何是明教銳金旗之比?”又想:“倘若明教突然反臉,將我們聚而殲之,那便如何?今日赴會的好漢雖然人人武功高強,卻是一批烏合之眾,可不比明教的精銳之師習練已久,指揮下得心應手。”群雄心下惴惴不安,竟沒對銳金旗顯示的精妙功夫喝采。楊逍舉起一面白旗,向身后揮了几下。銳金旗五百名教眾拔起羽箭槍斧,奔到明教木棚之前,躬身向張無忌行禮,隨即返身奔出廣場。

楊逍一面青旗擲出,插在白旗之旁,只聽得廣場旁腳步聲沉重,五百名巨木旗教眾青布包頭,每十個人抬一根巨木, 快步奔來。每根巨木均有千余斤之重,木上裝有鐵鉤,各人挽住一只鐵鉤,腳下步子極是整齊。突然間一聲吆喝,五十根巨木同時拋擲出手,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在左,有的在右,但每根巨木飛出,迎面必有一根巨木對准了撞到,五十根巨木竟無一根落空。

但聽得砰砰砰砰巨響不絕,五十根巨木分成二十五對,相互沖撞。每根巨木都是重逾千斤,相互撞擊之下,聲勢實是驚人,若是青旗附近有人站著,不論縱高躍低,左閃右避,總免不了被巨木撞到。巨木旗這路陣法,乃是從攻城戰法中演化出來,攻城者抬了大木,沖擊城門,再堅固的城門也會被巨木撞開。血肉之軀在這許多大木沖擊之下,豈不立成肉泥?巨木旗五百名教眾待巨木撞后落地,搶上前去抓住巨木上的鐵鉤,回身奔出,相距十余丈之遙,只待發令者再度擲出青旗,又可二次抬木撞擊。楊逍揮青旗命巨木旗退出,右手一揮,一面紅色小旗擲入廣場。但見頭裹青巾的明教教眾退開,五百名頭裹紅巾的烈火旗教眾搶進場來。各人手持噴筒,一陣噴射,廣場中心滿布黑黝黝的稠油。烈火旗掌旗使揮手擲出一枚硫磺火彈,石油遇火,登時烈焰奔騰,燒了起來。明教總壇光明頂附近盛產石油,石中日夜不停有油噴出,遇火即燃。烈火旗人眾每人背負鐵箱,箱中盛滿石油,噴油焚燒,人所難抵當。烈火旗退出廣場后,楊逍黑旗飛處,五百名頭裹黑巾的洪水旗下教眾搶進廣場。這洪水旗所攜家生,共是二十部水龍,又有噴筒、提桶之屬,前面十人推著十輛木車。掌旗使唐洋一聲令下,木車打開,放出二十頭餓狼,張牙舞爪,在 廣場上咆哮起來,便欲四散咬人。群雄大奇,心想這些惡狼跟“洪水”兩字有何干系?只聽得唐洋喝道:“噴水!”一百名教眾手持陶質噴筒,一百股水箭向惡狼身上射了過去。群雄鼻中只聞到一陣酸臭,卻見那二十頭惡狼一遇水箭,立時跌倒,狂叫悲嗥,頃刻間皮破肉爛,變成一團團焦炭模樣。原來洪水旗所噴水箭,乃是劇毒的腐蝕藥水,系從硫磺、硝石等類藥物中提煉制成。

群雄見了這等驚心動魄之狀,不由得毛骨悚然,均想: “這些毒水倘若不是射向群狼,卻是射在我的身上,那便如何?” 洪水旗教眾提起二十部水龍上的龍頭,虛擬作勢,對著群狼,顯而易見,水龍中也是裝滿了毒水,若加發射,不但水盛,且可及遠。楊逍揮起黑旗收兵。洪水旗下教眾拉動水龍出場。當水龍回轉之時,水龍口轉到哪一方,哪一方的豪杰便忍不住臉上變色。只見楊逍擲出一面小小黃旗。一群頭裹黃巾的明教徒走進廣場,各人手持鐵鏟,推著一車車泥沙石灰,人數卻比金、木、水、火四旗少得多,只有一百人。這一百人圍成一個圈子,同時舉鏟往地下猛擊,突然間轟的一聲大響,塵土飛揚,廣場中心陷落,露出一個徑長三四丈的大洞。跟著大洞四周泥土紛紛跳動,鑽出一個個頭戴鐵盔、手持鐵鏟的漢子來。四百條大漢驀地從地底鑽出,群雄都是大吃一驚,齊聲呼叫。

原來這四百名教眾早就從遠處打了地道,鑽到廣場中心的地底,挖掘大洞,以木板木條撐住,藏身其間,厚土旗掌 旗使顏垣發出號令,四百名教眾同時抽開木條,整塊地面便陷了下去。地底教眾跟著破土而出。這一來,狼尸、石油、焦土等物一齊落入地底。一百名教眾揮動鐵鏟,在大洞上空虛擊三下。倘若有人跌入洞中后想要躍上逃命,勢必被這一百柄鐵鏟擊了下去。跟著一車車石灰、鐵沙、石子倒入洞中,片刻間便將大洞和數百個小洞填平。五百柄鐵鏟此起彼落,好看已極。掌旗使一聲令下,五百教眾齊向張無忌行禮。那廣場中心填了鐵沙石灰,平滑如鏡,比先前更是堅硬得多。群雄心中明白:“倘若我站在廣場中心,口出侮慢明教之言,此刻只怕早已被活埋在地底了。”

這一來,明教五行旗大顯神威,小加操演,旁觀群雄無不駭然失色,各人均知近年來明教在淮泗豫鄂諸地造反,攻城略地,連敗元軍,現下他們是將兵法戰陣之學用于武林豪士間的群毆,人數既眾,部勒又嚴,加之習練有素,天下任何江湖門派莫能與抗。楊逍收兵以后,將插著小旗的木架交與身后童子,冷冷的瞧著周芷若,一言不發,但這無言之意卻是十分清楚:“憑你峨嵋派百余名男女弟子,能是我明教數千之眾的敵手么?” 廣場上群雄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一時間寂靜無聲。過了好一會,空智身后一名老僧站起身來,說道:“適才明教操演行軍打仗的陣法,模樣倒是好看,但到底管不管用,能不能制勝克敵,咱們不是元帥將軍,學的也不是孫吳兵法,只怕誰也說不上來……”眾人均知他這几句話乃是違心之論,只不過煞一煞明教的威風,將五行旗的厲害輕輕一言帶過。周顛叫道:“要知管不管用,那也容易得很,少林寺派些 大和尚出來試上一試,立見分曉。” 那老僧置之不理,繼續說自己的話:“咱們今日是天下英雄之會,各門各派志在觀摩切磋武學上的修為,還是照先前几位施主們所言,大家較量武功,藝高者勝。咱們講究的是單打獨斗,說到倚多為勝,武林中沒聽說有這個規矩。”

歐陽牧之道:“倚多為勝,武林中確沒這個規矩,然則霹靂雷火彈、毒火,毒水這些玩意兒,許不許用?”那老僧微一沉吟,說道:“下場比試的人要用暗器,那是可以的。有些朋友喜歡在暗器上加些毒藥毒水,那也無法禁止。但若旁人偷襲。卻是壞了大會的規矩,大伙兒須得群起而攻之。眾位意下如何?”群雄中一大半轟然叫好,都說該當如此。崆峒派唐文亮道:“在下另有一言,不論何人連勝兩陣之后,便須下場休息,以便恢復內力元氣。否則車輪戰的干將起來,任你通天本事,也不能一口氣從頭勝到尾。再者,各門各派各幫各會之中,如已有二人敗陣,不得再派人上場,否則的話,咱們這里數千英雄,每個人都出手打上一架,只怕三個月也打不完。少林寺糧草再丰,可也得給大伙兒吃喝窮了,一百年元氣難復。”

眾人轟笑聲中,均說這兩條規矩有理。明教群豪均知唐文亮感激張無忌當年在光明頂上接骨,萬安寺中救命的恩德,有心盼他得勝,獨冠群雄,是以提出這兩條規矩,都是意在幫他節省力氣。彭瑩玉笑道:“唐老三倒識得大體,看來崆峒派今日幫咱們是幫定啦。咱們除了教主之外,另由哪一位出陣?” 明教眾高手誰都躍躍欲試,只是均知這件事擔當極其重 大,須得竭盡全力,先將與會的英雄打敗一大半,留給教主的強敵越少越好,他才能保留力氣,以竟全功。倘若只勝得寥寥數人,便被人打敗,留下一副重擔給教主獨挑,自己損折威名事小,負累了本教、謝遜和教主卻是事大。再者若是貿然請纓,不免自以為除教主外本人武功最強,傷了同教間的義氣,是以誰都默不出聲。周顛道:“教主,我周顛不是怕死,只不過武功夠不上頂尖兒,出去徒然獻丑。”

張無忌一個個瞧過去,心想:“楊左使、范右使、韋蝠王、布袋師父、鐵冠道長諸位各負絕藝,均可去得。其中范右使武學最博,不論對手是何家數,他都有取勝之道,還是請范右使出馬的為是。”便道:“本來各位兄弟任誰去都是一樣,但楊左使曾隨我攻打金剛伏魔圈,韋蝠王與布袋大師曾生擒夏冑,都已出過力氣。這一次本座想請范右使出手。” 范遙大喜,躬身道:“遵命!多謝教主看重!” 明教群雄素知范遙武功了得,均無異言。趙敏卻道:“范大師,我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允么?”范遙道:“郡主但有所命,自當遵從。”趙敏道:“少林派的空智大師與你的梁子未解,倘若你跟他先斗了上來,勝敗之數,未易逆料,縱然勝得了他,那也是筋疲力盡的了。”范遙點了點頭,心知空智神僧成名數十年,看上去愁眉苦臉、一副短命夭折之相,其實內功外功俱臻上乘,趙敏道:“你不妨去和他訂個約會,言明日后再到大都萬安寺去單打獨斗,一決勝負” 楊逍和范遙齊聲道:“妙計,妙計!”均知空智與范遙一訂約后,今日便不能動手,趙敏此計,實是給明教去了一個 強敵。

其時各處木棚之中,各門派幫會的群雄正自交頭接耳,推舉本派出戰的人選。有几處木棚中更有人大聲爭鬧,顯是對人選意見不一。范遙走到主棚之前站定,向著空智一抱拳,說道:“空智大師,你有膽量沒有?敢不敢再上大都萬安寺走一遭?”空智一聽到“萬安寺”三字,那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登時臉上皺紋更加深了,細小的眼縫中神光湛湛,說道:“干甚么?”范遙道:“咱二人在萬安寺結下怨仇,便當在萬安寺了結。你空智大師德高望重,在下也不免薄有虛名,今日較量,若是你勝了我,江湖上便道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大師只不過占了地利之便。若是在下僥幸得勝一招半式,無知之輩加油添醬,只怕要說苦頭陀上得少林寺來,打敗了寺中第一高手。要是大師不怕觸景生情,今年八月中秋月明之夕,在下便在萬安寺中討教大師几手絕藝。”

空智對范遙的武功也是頗為忌憚,加之寺中方有大變,實無心緒與范遙動手,再被他這么一激,當即點頭,說道:“好,今年八月中秋,咱們在萬安寺相會,不見不散。” 范遙抱拳施了一禮,便即退下。他走了七八步,只聽空智緩緩說道:“范施主,今日你一心要救金毛獅王,不敢和我動手,是也不是?”范遙一凜,立定了腳步,心想:“這和尚畢竟識穿了我們的用心。”回頭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并無勝你的把握。”空智微笑道:“老衲也無勝得施主的把握。” 兩人相視點頭,突然之間,心頭都浮上英雄重英雄、好漢惜好漢之情。